时光就像是一头受了惊的公牛,一跑起来就刹不住蹄。冬去春来,春去夏天来。胶东那些白杨树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地球绕着太阳运转,时光从不停歇。转眼来到了二零零零年的春天。
十一岁的可乐拿着三年级的期中考试成绩单,无精打采地挂在沙岭完小操场的双杠上。成绩单上的数学成绩分外扎眼,是个可怜的四十九。
九十年代末二十世纪初的小学考试,难度远没有二十年后高。成绩拔尖的学生一般都是双百分。优等学生都是双九十五以上。通常一个班也就会出现一两个单科不及格的学生。整个学校所有老师的晋升职称、评优又跟不及格率挂钩。有时候一个学校多一个单科不及格学生,所有老师都得跟着倒霉,在晋职称和评优的事情上吃大亏。
可乐是老师家的孩子,数学考四十九已经挺丢人了。他已经懂事,知道这个刺眼的四十九分不但让妈妈丢人,还让妈妈的同事们跟着倒霉。他心里骂了一句:可乐你真是个大笨蛋。
可乐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一看到那些勾勾转转的阿拉伯数字,他的脑子就变成了一团糨糊。
四十岁的云秀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朝着可乐大喊:“刘金鹏,过来坐摩托回家喽。”已经四十岁的她愈加发福,体重已经一百八十多斤,成了名副其实的胖老师。在学校里,她从来都是喊可乐的大名。
可乐下了单杠,一溜烟跑到云秀面前,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垂头丧气耷拉着脑袋。
云秀看着儿子,没有提他数学不及格的事。从一年级到三年级,儿子的数学从来都没及格过。要是哪天成绩单上出现了六十分倒成了奇迹。
云秀的摩托车从本田125换成了钱江125。她骑上了摩托车,可乐踩着踏板爬上了后座。钱江125在乡间的水泥路上飞驰着。四年时间白驹过隙,已经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古老的胶东正焕发出新的活力。国家的村村通工程搞了一年,柏油路已经取代了所有的乡村土路。不仅如此,电话和有线电视也已走进了千家万户。胶东的苹果、海鲜也已远销全国甚至全世界。
云秀的摩托车没有去娘家西季村,而是向北过了朱桥河,去了婆家盛王村。她和玉杰的新房已经建好,搬出了赵吴氏的老房子。不过每逢星期天,她还是会带着可乐去娘家住两天。
玉杰正在家里整理两根钓竿儿,他跟儿子说好期中考试考完,星期天带他去海边钓鱼。这几年他在海边搞养殖还算顺风顺水。可十年前的那场赤潮似乎让他的胆子变小了。几个一起搞扇贝养殖地都劝他去农村信用社贷款扩大规模,他却一直没有那样干。云秀认为这样也挺好的,安安稳稳比什么都强。
可乐一进家门就垂头丧气的回了自己的房间。玉杰文云秀:“咱儿咋了?期中考试考得不好?”
云秀低声说:“语文考得倒是挺好,九十九。数学四十七。”
玉杰笑着说:“这大笨蛋。”
云秀连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小点声。他天生没有数学细胞。这不算笨。”
玉杰反问:“数学能考四十七,不算笨算什么?算聪明?”
云秀替自己的儿子辩解:“数学不好可他语文好啊。作文都上了《小草报》。”
玉杰不再说话,只是专心整理着手里的鱼竿。他身前的电视机里正在播前年春晚黄宏的小品《打气儿》。黄宏跟句号说:工人要替国家想,我不下岗谁下岗。
彼时国企改革的浪潮正席卷全国。即便是改革就要有阵痛,有牺牲。国企工人下岗得不计其数。
玉杰听到黄宏的台词儿,嘴里攒了口吐沫:“呸!他一个大明星来这么一句倒是轻飘飘的,他哪知道他这是在下岗工人的伤口上撒盐呢!报纸上说大锅饭铁饭碗早该打破了。说得对么?对!我以前从渔政局下岗也没啥意见服从了组织安排。可大过年的,他来这么一句,全国几百上千万下岗工人能过得好年?不知道多少人听到这句话的问候他这个大明星的祖宗八代。”
云秀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看个小品能看的义愤填膺的。”
玉杰回答:“别提了。村里从小一块长大的那几个耍伴儿,我给你数数。高强从毛巾厂下岗了。常建国从金矿下岗了。杨诚实从啤酒厂下岗了。他们三个下午来找我喝茶水,最后成了倒苦水。下岗了就得再就业。可他们都四十好几了,一个织了半辈子毛巾,一个酿了半辈子酒,一个在矿上挖了半辈子石头,别的啥都不会啊。再就业谈何容易。你记不记得我那年离开长岛渔政,刚回来养扇贝就遇上了赤潮,唉。”
云秀很了解自己的丈夫。她从玉杰的话音里听出了端倪:“他们三个下午是不是找你商量事了?”
玉杰点点头:“他们想跟我合伙,去海上养扇贝。我没多高觉悟,这事儿也扯不上什么帮下岗工人再就业。我就是不想看着自己一块长大的耍伴儿没饭吃。”
云秀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我不插嘴。你想好了就去做,没啥好说的。”
玉杰站起身,把可乐叫了出来:“来,爸爸教你绑底钩。”
可乐无精打采的站到父亲身边。玉杰耐心地教着:“看着啊,下底钩钓的是黑鲷。下面得留五十公分的鱼线,不用绑漂儿。钓什么鱼才绑漂儿来着?”
可乐心不在焉地回答:“钓咕咚鱼绑漂儿。因为钓咕咚鱼不下底钩。”
玉杰说:“对喽!这个星期天我带你去海边钓黑鲷。”
小孩子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听说要去海边钓黑鲷,四十九分的事马上就被可乐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