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校长李湘杰手里拿着一份《金城镇儿童智力障碍申请检查表》踟躇着。从九二年到现在，市里各个乡镇的小学都有这样一条潜规则。不及格率影响全校教师晋升职称。但是可以带不及格的学生到镇卫生站做智力测验，俗称“验弱智”。一般老师会提前跟学生说好，把智力测验表上的大象说成羊，马说成狗熊。这样一来，不及格的学生就会顺利成为智力障碍儿童。智力障碍儿童的成绩是可以不汇总进总成绩的。

李湘杰想瞒着云秀，带可乐去镇上卫生站验弱智。他一向自诩是个合格的小学校长。这些年为了学校他舍弃了两次上调的机会。可晋职称的机会不多，每个学校只有两个名额。有一个不及格的学生，名额就会由二变一。万般无奈之下，他只能拿起这张智障申请表。

李湘杰走到办公室门口，看了眼课程表——云秀正在上课。他走到三年级一班的门前，对里面的梁老师说：“让你们班刘金鹏出来下。”

可乐走出了教师，来到李湘杰面前。

李湘杰对可乐说：“刘金鹏，我一会儿带你去趟镇上。镇上有个医生，会跟你做个游戏。要是他给你看的图片上面是一头大象，你就说那是羊。如果他给你看的图片上是一匹马，你就是那是大狗熊。你是个听老师话的孩子，照着我说的做好么？”

可乐的回答让李湘杰惊讶：“校长，你是不是要带我验弱智啊！去年我们村的王晓朵就是这样。考试语文不及格，让她班主任带到了镇上，说马是大狗熊，说大象是羊。然后她就验上了弱智。再然后她的成绩就作废了，不用再拖全校的后腿。”

李湘杰哭笑不得：眼前的孩子聪明得很，根本和弱智扯不上边。可他的数学怎么就回回不及格呢？

李湘杰不知道该对可乐说什么好。他问可乐：“你自己选，是去验弱智还是不去？”

可乐脱口而出：“去啊。这样一来我就不用再拖全校的后腿了！”

李湘杰摸了摸可乐的脑袋：“好孩子，有集体荣誉感。走，上我的摩托。我拉你去镇上。”

可乐上了李湘杰的摩托车，一个钟头之后摩托车停在了镇卫生站的大门口。

李湘杰领着可乐进了卫生站。迎面撞见卫生站的孙站长。孙站长认得李湘杰：“李校长，你怎么来了？这孩子病了？”

李湘杰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没，没病。”听那口气好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孙站长瞥见了李湘杰手里拿着的表格，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去精神卫生科么？这孩子考试没及格啊？”

李湘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孙站长说：“管着这事儿的高大夫在三楼呢。你快领着孩子去吧。”

李湘杰领着可乐的手上了楼梯。可乐边走边说：“校长，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弱智啊！一见到那些阿拉伯数字，XY方程什么的我就头晕。脑袋里就像是有一坨糨糊。”

李湘杰一愣，转头认真地对可乐说：“你不是弱智。”

李湘杰感觉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学生不是弱智，他还拉着学生来验弱智？这不是自相矛盾么？老说各个学校都是这么干。可这么干说好听了叫潜规则，说不好听了就是弄虚作假。

李湘杰忽然有些后悔。他停住自己的脚步，问了可乐一个脑筋急转弯：“刘金鹏，校长问你个问题。原始森林里有一条眼镜蛇，可他从来不咬人，这是为什么？”

可乐想了想，回答：“因为原始森林里就没有人啊！没有人眼镜蛇还怎么咬人？”

李湘杰心想：咳！这样的孩子是弱智么？比谁都聪明。

想及此，李湘杰似乎下定了决心：“走，咱们回学校。”

可乐有些惊讶：“那我不验弱智啦？可不验弱智我还是会拖全校的后腿啊。”

李湘杰说：“不验了。”

李湘杰领着可乐回到了学校。上午的课结束，可乐到办公室等云秀下班带他回家吃中午饭。他听到校长室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我听梁老师说，你上午领着刘金鹏去验弱智了？你觉得我儿子是弱智么？”

“赵老师你别急啊。”

“不急？不是你的儿子你不急！他要是验上了弱智，他的同学以后怎么看他？我知道他数学不及格，影响咱们学校老师晋升职称的名额。这么滴，我放弃这三年晋小高和评优的资格还不成么？”

“赵老师，都说了你别急。我今天领着他到了卫生站，都要进精神卫生科的办公室了，又领着他回了学校。你儿子聪明着呢，跟弱智根本不搭边。我也想明白了，不能为了老师们进职称的事就去弄虚作假。弄虚作假得来的名额不光荣！”

“真的？”

“真的，你看申请检查表我都拿回来了。”

这是可乐自从上学一来，第一次听到母亲跟李校长争吵。他知道争吵的起因是因为他数学不及格。可乐走出了办公室，蔫头耷拉脑的蹲在办公室的门口，眼里全是泪珠子。

不多时云秀走了出来，看到了儿子。她俯下身：“怎么还挤马尿了？电视剧里怎么说来着？哦，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啊。”

可乐擦了擦眼泪：“我才没挤马尿呢。”

云秀安慰可乐：“孩子，你记住啦。你数学不好，可作文写得好。全校三百多个学生，除了你还有谁的作文上过《小草报》？”

可乐抬头看着母亲：“妈妈我记住啦，我作文写得好。”

可乐记这句话记了十几年。十几年之后，当他成为一个全职作家的时候，最感激的人就是他的母亲。2020年税改，他还故意开玩笑跟云秀抱怨：妈，我今天发现一条政策啊。智力障碍二级是免稿费税的。一年能给我省七八万。那年要是你真让李校长带我验了弱智，我现在可就省钱啦。

那年六十岁的云秀亦跟自己的儿子开起了玩笑：你就会胡说八道。这税要是这么省了，那不是等于跟旁人说，弱智都能当作家么？

自然，这些都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