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少川的心里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握着烙铁尾柄的左手不停地死死攥紧着，五指显得极为发白。
就连额间也已经泛起了冷汗。
冷汗的原因……
是那种因为心里的压力过大而产生的焦虑，而不是长时间的手术而导致的劳累。
让一位受过现代医学教育多年的医学僧感到如此紧张的缘由便在于那块已经烧通红的烙铁。
棘手的问题已经摆在了眼前，霍英东的下半身由于常年被冷水浸泡，表层细胞必然已经坏死。
换而言之，他身体外圈这一层显得极为肿胀的皮肤，实则已经是一堆死肉。
既然是死肉，那就必须要清除。
如若不然的话，便会压迫新皮肤的生长。
就像是每逢春天发芽的时候，老树的树皮总要褪去一层，才能长出新的树皮。
现在江少川所要做的是便是……
用人为的方法清除这一堆死肉。
而所谓的人为方法，自然就是用烧红的烙铁烫掉它们。
那么较为要命的问题就来了。
作为受过高等医学教育的医学僧，江少川见过电磁炉煮切下来的骨头，见过用针刺患者的腰间，也见过徒手正骨这种高深的操作，但却偏偏对这种烙铁烫死肉，没有一点儿经验。
也就是说，其实他是个新手来的，根本搞不定这件事。
怔怔地望着那一圈圈发紫的死肉，少年手中紧握的烙铁却只能不停地抬起又不停地放下。
重复着这种犹豫不决的动作，数十遍又或是数百遍。
“唉……”
终于，在一声极为焦虑的长叹之后，江少川全是汗水的掌心，彻底松开了烙铁的尾柄。
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对于一位年轻的医学僧而言，这是一点把握也没有的事情。
没有把握却妄想要动手，便意味着一个残酷冰冷的结果——满盘皆输。
这无异于杀人。
少年的挣扎与焦虑很快便落入到了身旁沉默不语的大理寺寺卿范景山的眼中。
早在那烙铁不停地举起又放下的时候，范景山的眉头便紧皱了起来。
善于察言观色的他自然看出了少年踌躇动作之中传来的挣扎，但问题便在于……
这位大理寺的寺卿却根本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可犹豫的。
“周公子……”
“您究竟是怎么了？”
望着少年为难的神色，范景山忍不住开口发问道。
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身边的老者，又下意识地伸出手指了指那烧红了的烙铁，像是嗓子里被什么噎住了似的，江少川有些艰难道：“我需要用烙铁烫去那些死肉……”
“但实不相瞒，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
“大人，看您如此这副饱经沧桑的模样，平日在军中对这种医疗手段应该见得比较多吧。”
诚如所言，年轻时候在军营里呆了几十年的范景山确实对高温治外伤的方法屡见不鲜，毕竟公元五六百年的时候，战场上对于刀伤的诊治手段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也不外乎就是烙铁敷药这几种罢了。
闻言，这位大理寺寺卿自然应声点了点头：“周公子所言甚是。”
“本官早些年征战沙场的时候，与袍泽之间，确乎对烙铁烫伤见得比较多。”
停顿了片刻，范景山脸色变得极为古怪起来，他心中有些不妙地问道：“不知您这是什么意思，还请言明于……”
“大人，思来想去，这件事还是交给您来吧。”
然而，话刚到了嘴边，还没有完全说出口，耳边却传来了少年极为认真平静的声音。
江少川用完全不容置疑的语气打断了范景山的问话。
这位大理寺寺卿瞪大了双眼，微微张着嘴唇，一辆懵逼地望着眼前的少年。
仿佛是听见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一般。
沉默了许久。
咕嘟咕嘟！
范景山下意识地猛吞了几口口水，有些恍然道：“你……”
“你说什么？”
“再说一遍？”
似乎是为了表示自己的立场，江少川没有着急作声，反而是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大人……”
“若是想要救活霍将军，用烙铁烫死肉这种事儿，非您莫属！”
他十分认真地说道。
范景山：“……”
明明刚才还重接了断手，明明刚才还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怎么转眼连烫死肉这种事情，都搞不定？
这位大理寺的寺卿怕是想破头也想不明白……
明明是一个身怀无双医术的神鬼莫测之人，怎么一转眼反倒连这种最为常见的烙铁烫伤都不会？
反观自己，虽然有过几次那么使用烙铁救人的经验，但那可都是在战场上救袍泽，那都是在万分危机的情况下，可现在偏偏就有一位妙手郎中在自己的眼前，为何还要让自己的动手？
这那里是救人，分明就是在杀人嘛！
念及如此，范景山的脸上露出了十分的抗拒。
“不！”
“周公子……”
“这种事情，本官做不到。”
他极为笃定地摇了摇头。
说话的功夫，江少川却已经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似的，抄起了炉子上烧得通红的烙铁，
递到了眼前这位大理寺寺卿的身前一尺之地。
通红的火光照射着二人尽显凝重的脸色，此时此刻在这座狭小的厢房内……
一老一少像是打着太极一般，抓着烙铁的尾柄，你来我往。
面面相觑之下，便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大人，莫要推辞……”
“周公子，本官只会杀人，救人这种事情，还是得您这种妙手回春的圣人出马。”
“大人有所不知，在下真的不知道如何使用烙铁，对于其分寸心中更是没有半点把握。”
“周公子，本官相信你，你不必担心，大可以放手施为！”
“大人，您若是不急的话，这烧红了的烙铁，咱们二人可以推诿到明日初晨，可那位霍将军可就等不了那么久了。”
“你……”
理所当然……
范景山说不出话了。
欲作推搡的左手极为不情愿地停滞在了半空之中。
又极为不情愿地接过了那根烧红了的烙铁。
脸上更是露出了极为不情愿的表情。
看得出来……
这位大理寺寺卿现在是如鲠在喉，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望向少年的眼神，却也多了几分幽怨与不满。
真是常年打雁却被雁拙了眼睛！
万万没想到，你这小子年纪轻轻地居然有如此深沉的心机……
哪里是不会用烙铁，分明就是想拖我下水，万一人死了，让我也有一份实实在在的罪责！
范景山的心中不禁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