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四十二年正月,自进入正月来,皇太后蕙娆就一直感觉不适,整日间困乏不已。耿雯杨知道,蕙娆的大限也快到了。二十日,蕙娆忽然命人请她过去。
雯杨到时,看到蕙娆盛装打扮,坐在床上等着自己,便问道:“你这是做什么?怎么穿戴得如此隆重?”
蕙娆命人给她搬了张圆櫈,看着雯杨坐下后,又命众人退下。在确定屋内无人后,才悄悄地对她说:“姐姐,昨儿我梦见先皇了,先皇说我的日子要到了。”
耿雯杨心里一惊。
蕙娆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姐姐,我不是怕死,看着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的去了,我也看开了。与其在这数着日子过,不如投胎再活一次。我只是有几句话放不下,想跟你说说。”
雯杨淡淡一笑,拉住她的手,即便已经年近九十岁,在她眼中,蕙娆还是那个笑靥如花的孩子。
蕙娆继续说着:“姐姐,其实,我心里一直愧疚。马齿笕的事,不是绿萝做的,是我指使人干的。姐姐,我也是没办法啊。你是知道的,我怀上弘历有多不容易。我不得不防!若寻常人吃了,至多也就有些泻火。我没想到你那时也有了身孕,险些害了弘昼。姐姐,我真不是有意的。”
耿雯杨笑了笑,伸手轻抚了一下蕙娆头上珊瑚珠子串成的流苏,又仔细看了看那红宝石雕花制成的坠角,才缓缓地说道:“我知道,其实我早就猜到是你了。你那么小心的一个人,又知道舒兰她们虎视眈眈,竟然还敢吃未经检验的食物。我当时就想明白了,除非是你亲自做的,要不就是知道它肯定有问题,你才会那样大胆地食用。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想保护肚子里的孩子,我能理解,也能放下。其实,我也没想到自己那会儿有了身孕,若知道,也许还会去试吧?”
“真的?”
“是吧?我从未想过与他会有孩子,从未报过希望,也就不会失望了。”
“姐姐在说笑吗?谁不想老有所依,偏你就不同?也是,姐姐自入府以来,恩宠不断,自然是不必担心这些。可是我就不行了,一无显赫家世,二无恩无宠,唯一有的也是因你,他才生出的那点怜惜。我不去算计,不去争,能得到什么?不过就是每夜孤灯相对,了此残生罢了。”
“你设计保全肚中的孩儿,出于本能,无可厚非。但你为何要对年懿君下手?她那样与世无争,那样善良的一个人,你根本不是对手,又为什么呢?”
蕙娆讪讪地笑了笑,轻声说道:“姐姐果然冰雪聪明,难怪他对你一往情深。我自以为机关算尽,没相当不过是井底之蛙。姐姐早就知晓,为何不出手阻止呢?”
“我说过,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你为了弘历,自然要除掉那条路上所有的障碍。以年懿君的才貌家世,诞下麟儿是早晚的事儿,只是没想到你的方子居然如此狠毒,害得她一个孩子都没有保住。”
“姐姐既知道了这个方子,为何不向皇上禀明?那样连带着弘历也再无出头之日了,你的弘昼不就可以一枝独秀了?”
耿雯杨轻叹了一口气。是呀,如果都跟胤禛说了,那历史不就改变了吗?“我不说,无非是要保全弘历,那孩子已经够苦了,我又何必要添上一笔呢?”她抬眼看着蕙娆,轻声问道:“还有件事,你是不是也该向我坦白呢?”
“什么事?”
“孝懿仁皇后戒指的事。”
“姐姐也知道了?”
耿雯杨淡淡地一笑,“果真是你。我之前虽疑惑,到底没有十足的把握。究竟谁是你的内应?”
“现在大家都死的死,散的散,说这些也没意思了。”
“蕙娆,还记得吗?当年在濂溪乐处,你曾许我一个愿。任凭我要什么,你都遂我心意。如今我要说了,今日我所问之事,你皆要据实以告,不得隐瞒。”
钮祜禄·蕙娆冷冷地看着耿雯杨,半响才说道:“原来姐姐在这等着我呢!好吧,事到如今,说了也无妨。把宝石放到舒兰首饰盒里的人是刘雪蓉。她知道皇后靠不住,当时在世的阿哥只有你的弘昼和我的弘历,而弘历有事最可能继承大统的人选,为保以后的荣华富贵,她趁着帮皇后梳妆的时候,把那块宝石放了进去,又引着皇上发现了它。若她知道自己日后可以生个儿子,恐怕也就不会这样做了吧?”
“是呀,人都是自私的,只会为了自己。你从我那得了那块宝石,却隐匿起来,不就是想一石二鸟,把皇后和我都毁了吗?好在天佑加护,皇上对我真心不变。是香娟还是木兰?”
“姐姐为何不疑心旁人?”
“绣墨对我已无二心,紫萱又视我为主,不会是她们。木兰是入宫后内务府指来的,无根无基倒好操纵。香娟虽是旧识,但到底多少年未见,生了异心也是难免。思来想去,也只有她们二人可以在不经意间,拿走那块石头。”
“是谁现在追究还有意义吗?说到底,姐姐你不是也谁都不信?你派了绣墨去守灵,香娟被你打发到和亲王府去了,就连木兰早些年也放出去了,绿萝因福惠的事被赐死,在姐姐身边得了善终的恐怕也只就剩下紫萱一个了吧?姐姐好手段,不言不语地就把身边的人都打发了。”
“是呀,都散了,大家都散了。懿君走了,武姐姐去了,就连舒兰也已长眠多年,如今就剩下咱们两个了,还争个什么劲儿呢?”
“是呀,哀家都已经是贵无可贵的皇太后了,怎么还不满足?为何哀家永远都不如你?”
“蕙娆啊,蕙娆,你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你知道吗,命运这东西早就已经注定,谁也改变不了。感情亦如是,即便我已经年老色衰,但皇上心里还是有我的,这你比不了,也争不走。你又何必要自讨苦吃呢?”
“是,哀家是嫉妒你。凭什么你可用隆宠一生?都生的是儿子,为何皇上只喜欢弘昼?若不是圣祖爷垂怜,弘历恐怕也难有出头之日了。凭什么你一入宫,母家就得脸面,全族抬入镶黄旗。我还是妃位,却什么都得不到?即便弘历有圣祖爷的关爱,即便是皇上早已内定他为太子,皇上也不肯封哀家为皇后、皇贵妃,甚至是连贵妃,他都不肯给哀家。就是因为姐姐你,就是因为他不想让哀家高过你的位份去,所以哀家什么都得不到。”
耿雯杨笑了,笑得十分开心,笑得眼泪落下。她摇摇头,缓缓地说道:“你以为我真在乎那个位子吗?我若是想争,怎么任由弘昼胡闹?命运早已注定,任何人都奈何不了。聪明如你,出入府时就已经洞悉一切了吧?皇上爱恋着我,所以与我交好,比做舒兰的棋子对你更有益处,不是吗?所以那时,你才会那样帮我,才会时时陪在我身边,就是因为你早就看准了舒兰必定会失势。可是,当你有了弘历,我有了弘昼后,一切都变了。你成为了母亲,有了希望,所以我不再是你的挡箭牌,而成了你的阻碍。我猜,八爷密函的那件事,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耿雯杨低头慢慢地玩弄着手中的蜀锦帕子。名贵的天华锦,源于宋代‘八达晕’锦,也称‘添花’、‘锦群’以圆、方、菱形等几何图形作有规律的交错重叠,内饰多种纹样,并在中心处突出较大的花形,形成变化多样的满地锦式,素有‘锦上添花’之美誉。如今蕙娆要走了,自己是不是也该锦上添花呢?
她再次微笑着抬起头,直视着蕙娆的眼睛,慢慢地说道:“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话只有皇上和十三爷知道,其中的深意却只有我与皇上明白。唯一一次让你们见到,是那次时疫时皇上亲手写给我的。舒兰她们不可能知道这层意思,也唯有你在侍疾时才有机会问到。也唯有你问,皇上才会据实以告。你说,我不怀疑你,还能去猜疑谁呢?”
“姐姐啊,姐姐,你聪明一世但却糊涂一时。若你的儿子上位,你不早就可以收拾哀家了,又何苦要忍到今日?”
“蕙娆,其实这些,你认也好,不认也罢,都无所谓了。知道我为何会对弘历视如己出吗?就是为了今日,你大限将至,我却依然活着。我会入主慈宁宫,替你享受这母慈子孝。你也知道,弘历的心早就偏向我这边了,我就是他的皇额娘,虽然他不是我亲生的,可这又有什么区别呢?因为你想要的一切,我仍旧唾手可得。”
“哀家不明白,上天为何如此厚待你?”
“蕙娆,这世界其实是公平的,有得必有失。老天爷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会给你打开一扇窗。我所失去的,是你永远无法了解的。”说完,耿雯杨站起身,走了出去。
不知何时开始,屋外飘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晶莹的片片白雪,纷纷扬扬地洒落,飘向各个角落,清洗着世间一切的黑暗,也洗净了人们的心。
小莲死了,年懿君死了,九爷死了,八爷死了,弘时死了,福惠死了,绿萝死了,宋悦心死了,十三爷死了,乌喇那拉·舒兰死了,武凝芷死了,爱新觉罗·胤禛死了,绣墨死了,李秋霞死了,紫萱死了,十爷死了,十四爷死了,弘昼死了,如今连钮祜禄·蕙娆也要去了,下一个会是谁呢?能轮到我了吗?
我熟悉的、不熟悉的,我喜欢的、不喜欢的,我爱的、不爱的,一个个都走了。如今这偌大的世界就剩下我一个了,感觉好冷,好孤单啊。
乾隆四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皇太后钮祜禄·蕙娆崩,享年八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