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朝的局势安稳了,后宫的日子也开始好过起来。胤禛不必一心扑在朝政上,偶尔也会到后宫与嫔妃饮酒作乐。期间,呈宠最多的依旧是裕嫔耿雯杨,齐妃、懋嫔她们虽有怨妒,但她如今膝下有两位阿哥,也不敢太过造次。

雍正四年十一月的一天,胤禛到承乾宫来用晚膳,耿雯杨跪在院中迎接。胤禛一进门,就看见她满脸的泪痕,心中一惊。连忙拉着她进了屋,随即问道:“怎么了?怎么哭了?”

雯杨跪下,连声说:“皇上恕罪,臣妾该死。”说着,双手摊开,将手中之物呈于胤禛面前。一枚戒指,乃孝懿仁皇后之物,原本是胤禛一直贴身收藏的,后来转赠于耿雯杨。耿雯杨自得到后,一直戴在手上,未曾摘下来过。如今金莲花尚在,但饰做花蕊的红宝石却不见踪影了。

耿雯杨知道这枚戒指对胤禛是何等重要,发现宝石遗失后,立刻命众人暗中查找多日未果。原也曾想隐秘地命工匠重现镶嵌,但又担心舒兰她们知道了借题发挥,因此不得不据实以告。

胤禛拿起戒指仔细地看了看,叹了口气。物是人非事事休。他把戒指小心地放回耿雯杨的手里,把她拉起来,柔声说道:“也不能全怪你,毕竟佩戴了多年,镶嵌松动也是难免的。朕让他们再细找找,若实在找不到,就重新镶嵌一个。无碍。”

“都是臣妾的错,是臣妾没有看管好。臣妾罪该万死,请皇上降罪。”耿雯杨听了,立刻掉下了眼泪,焦急地说道。

满脸的泪痕,泪光点点,声音沙哑,必是暗中着急了多日,看着就让人心痛。“傻话,只要心里敬重皇额娘,东西算得了什么。皇额娘一向不在意这些死物,还是人重要。”胤禛轻叹了一口气,仔细地擦拭着她的眼泪将她揽入怀中,“你在朕心中,又岂是一枚戒指可比的?”

耿雯杨将脸埋在胤禛胸前,轻声地问道:“皇上不生臣妾的气吗?”

“你与朕多年情谊,连这点都不信朕吗?”

耿雯杨不再言语,安静地待在胤禛怀中。

信吗?自己也不知道。若真相信,又岂会演这一出?发现宝石不见时,自己虽着急,但更担心的是他的震怒。如今自己连这点信心都没有了,比不得孝懿仁皇后,竟连她的一枚戒指都比不上了吗?于是赌了这一把,赌上自己的真心,赌上以后的荣宠,只为换一个答案。好在,一切都还是值得的。可是,以后呢?等那帮秀女进宫后,等那个谦嫔出现时,自己又会如何呢?不知道啊,真的不知道。知道所有人的命运,唯独不清楚自己的,这样活着,真的好累!

次日,胤禛命众人继续寻找,若有发现者,赏银五百两。一时间,各宫奴才翻箱倒柜,争相寻找,但一连半月,依旧杳无音信。胤禛原想让内务府重新镶嵌,但耿雯杨仍希望完璧归赵,一直不肯。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丢开手了。

然后,这正是耿雯杨想要的结果,若不让胤禛先放下,这枚戒指必将如刺在喉,始终会成为他的心结。如今,虽有残缺,毕竟还是原物。于他,于她,都是一种安慰。可是,自己是何时开始算计他的?若真心相爱,何须这般步步为营?

其实,更让她忧心的是那身后的人。若说是掉在外面了,这十来天的搜索,早就把这紫禁城地地面都翻遍了,若非有人有心藏匿,又岂会寻不见?若是掉在这宫中,那这背后的人的手就伸得太长了。自己宫里的这些人可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必是极忠心的才对。是谁呢?是谁想拿这个来打压我,如今不成,又会有什么后招?在这里活着怎么这么累?

雍正五年,胤禛下旨为十四爷允禵的第五女指婚。虽然早年间,为了打击八爷党,胤禛不得已革去了十四爷允禵的所有爵位,并于雍正四年正式圈禁了他。但是当允禵的五格格到了适婚年纪时,他还是特别下旨将她指婚给了厄鲁特的多罗郡王色卜腾旺布,并封为郡主。

耿雯杨奉旨到养心殿来用午膳,并早早地在西暖阁等候。少顷,胤禛走了进来。耿雯杨立刻跪迎,“臣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起来吧。”胤禛伸手将她拉起来,一起走到桌前坐下,柔声说道:“朕今日吩咐御膳房,特别做了你最爱吃的酒酿圆子,快尝尝。”

耿雯杨俏皮地一笑,问道:“皇上这样殷勤,是有求于臣妾吧?说来听听。不过,臣妾只负责听听,至于要臣妾去做什么的话,这小小的酒酿圆子可是不够的啊!”说着,夹起一个圆子吃了起来。

胤禛不禁也笑了,“你呀,总是能想法逗朕开心。朕整日为国事劳心,也就和你说说话才能稍微调剂一下。朕已经封了文慧为郡主,并赐婚与多罗郡王色卜腾旺布为妻。朕想让你负责督办文慧郡主的嫁妆。”

“皇上的意思是……?”

“朕虽圈禁了她阿玛,但是她的婚事却一点都不能马虎。文慧到底是我爱新觉罗家的女儿,朕必须重视,否则她无法在婆家立足。朕想着,就按和硕郡主的规格去准备吧!你自幼与老十四交好,这事交给你办,自然最为稳妥了。你可一定要尽心,务必要风风光光地把文慧嫁出去。”

“皇上不再责怪十四爷了?”耿雯杨小心地问道。

“朕根本没怪过他,自家兄弟又怎会手足相残呢?只是老十四性子耿直,鲁莽冲动,都过了而立之年,还那么毛毛躁躁的,容易受人蛊惑。朕派他去守皇陵,无非是为了将他隔开,少沾惹点儿是非。没想到老八他们还不死心,居然还派人到皇陵去找他密谋,所以朕不得不削去他的爵位,又圈禁了他。无非是想借此断了老八他们的念想,也好好消消他身上的锐气。朕想着,再等几年,等朝局都稳定了,朕就把他放出来,再封他做亲王,也好让他有所抱负。”

耿雯杨听了心中一阵感动,原以为胤禛是厌恶十四爷,才会下旨圈禁。没想到,他居然是为了保全他。胤禛啊,胤禛,你不说别人又岂会知道?

“皇上,您能如此为十四爷着想,他知道了,一定会感激涕零的。”

胤禛淡淡地笑了笑,说道:“皇额娘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朕怎样都会保全他。朕到不指望他能明白朕的这番苦心,只要他别再处处与朕作对就好了。如今外面风传朕毒死了老八、老九他们,朕真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费心处理与老十四的关系。再等两年吧,再等两年,朕就把他放出来。到时,你们就能见到了,也就可以像以前一样,与老十三、老十四一起把酒言欢了。”

“皇上,臣妾明白了,一定会尽心为文慧郡主置办嫁妆的,必定会让她风风光光地出嫁,也好让十四爷体会到您的一番苦心。”

胤禛笑笑,拍了拍她的手,没再言语。

从养心殿出来,耿雯杨慢慢地走在御花园的甬道上,看着迎面垂首走来了的太监宫女,恍如隔世一般。不知不觉间,自己在这里已经生活了二十六年的时间了。经历了沧海沉浮,早就没了当年的热情纯真。如今,即使是面对他时,也会处处留心,再也不敢说真心话了。是自己变了,还是他变了?是从何时开始的?是从他继位的时候起吗?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其实大家都变了,每个人心中都有了事,都添了愁。即使是十三爷,也再不似从前了,见了面也是规规矩矩,万般小心的,就连胤禛出言嘉奖一二,那也必得千恩万谢半日。那日同桌用膳,自己只不过给他夹了回菜,他居然跪下说不合规矩。如今大家都变了,见了面也是淡淡的,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一阵清风拂过,卷起了满地的花瓣。耿雯杨见了,蹲下拾起一朵桃花,浅粉娇柔的一朵小花,捧在手心里都怕伤到它。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变了,大家如今都变了。

只是可怜了十四爷,一如当年的十三爷一样,只因皇上的一句话,就被圈禁数年。为什么?那个位子真的那么重要吗?无上的皇权,就那么诱人吗?

革职、削爵、圈禁、流放,你对自己的敌人从不手软。可是,皇上啊,如今连你的至亲手足都忌惮与你了,你为何还要做得这般大张旗鼓呢?难道要真成了孤家寡人,你才能收手吗?就不能像八爷那样,先搏个贤名,再暗中行事吗?你就不怕背负了‘篡位、弑父、逼母、弑兄、屠弟’的骂名吗?你的苦心,又有谁能知道呢?这样率真地做一届帝王,于你,是福是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