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中年人,卢青认得。

而且印象还不错。

范质,当朝户部侍郎。

一个月之前,在紫宸殿上,卢青作为高昌使节,曾与他有过短暂接触。

只是,让他颇感讶异的是,范质怎么会突然拖家带口出现在这里呢?

而且看他打扮落魄,一副逃难的样子,莫非也是受了一天前史弘肈叛乱的牵连,仓皇出逃?

当然,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柴宗宜斩杀刘铢,正好被范质给碰上了,这让他非常为难。

不管怎么说,刘铢也是当朝重臣,而卢青却是高昌国师,这两个身份叠加在一起,就相当敏感了。

高昌国师掳了大汉朝重臣,并且绑到城外私刑处死,难免会让人心中起疑。

闹不好的话,很有可能会连累到无辜的西域高昌国,更容易引起两国之间的误判,影响邦交。

杀人灭口?

卢青不是没想过。

只不过,眼前这个范质,现在虽然只是户部侍郎,但在历史上却是相当有名的一代贤相!

统观王代宋初所有宰相当中,若论廉洁,无人能出其右。

就这么杀了他,未免太过可惜了!

正当卢青左右为难之际,被推过来的范质,却也一眼认出了卢青。

“高昌国师?”

范质惊讶出声,紧接着似乎意识到自已说错了话,连忙跪地叩头道:“大英雄饶命啊!

小人只是刚刚路过,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认得大英雄,更是什么都没有看到!”

卢青见状,暗暗摇头。

这范质分明已经认出他的身份,不过是求生心切,这才说了刚才那番话的。

“范大人,别来无恙啊。”卢青微微一笑,尽量减轻对方的惶恐,“范大人身为户部侍郎,也算朝中重臣了,还是起来说话吧。”

被卢青叫破身份,范质无奈,只好爬起来,直接坐到地上,只是,脸上的神色更加惶恐了。

“嗯?这,这是刘铢???”

范质一眼瞥见被砍成十几块的刘铢尸体,当即色变。

身后的程钧见状,立马抽出弯刀来。

卢青摆了摆手,制止了程钧。

就算不得已,要杀了范质,也不急于一时。

“范大人好眼力,此僚正是刘铢。卢某——”

卢青还没说完,却见范质抚掌大笑,“杀的好!杀的好啊!”

范质的反应,倒是让卢青愣住了。

“范大人何出此言?”

范质长叹一声,掸了掸身上的农夫装扮,苦笑一声,“国师大人也看到了范某这身装扮,范某是偷偷逃出开封城的!”

“昨日官家突然对史公,杨公和王公三人出手,并且还派出刘铢这酷吏斩杀了王峻,郭威和他义子三家全族,范某就知大祸将至。

官家和四位顾命大臣之间的矛盾已非一日,这一点,朝中上下无人不知,惨剧早晚都会发生。

只可惜,官家千不该万不该,把郭家上下百余口全部斩杀!

而执行命令的刘铢,又是出了名的狠辣恶毒,据说就连小小婴孩都没有放过!

郭公毕竟掌握重兵,得知此事之后,肯定会带兵入京兴师问罪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范某文弱书生,不想家人遭受战乱,所以昨天事发之后,就带同家人逃离开封府,暂避兵祸。

却不想在这里与国师大人巧遇。

范某知道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不过,国师大人也不必多虑。

放眼满朝上下,能敌郭公者,找不出一人。

待郭公兵临城下,打入开封,得知刘铢授首,非但不会追究,恐怕还要感谢国师大人呢。

范某已然心灰意冷,决定致仕,再不入朝为官,还请国师大人宽心,今日所见,范某绝不对外人说出一个字来!

如果国师大人还不相信的话,就请国师大人只杀我一人即可,范某家人无辜,还请国师大人垂怜!”

说到最后,范质已然平静下来,一副任凭处置的样子。

卢青还没开始问话,对方反倒是自已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一大堆。

不过,透过范质的这一番话,卢青反倒对他更感兴趣了。

“范大人,你我只在紫宸殿见过一次面,其实并没有太多交集。

卢青想知道,当日在紫宸殿上,范大人为何提议让高昌国进贡的贡品自由在市场上交易,而不建议朝廷直接收纳呢?”

“唉!”范质长叹一声,满脸愁苦。

“国师大人有所不知。

我大汉本是中原上国,每年都有外邦使节前来朝贡,而朝廷为了彰显中原大国气度,每每对朝贡的外邦回礼,至少都在一倍以上。

这本来无可厚非。

不过,这些年来,中原地区连年战乱,国库入不敷出,早已见底。

范某身为户部侍郎,对这些情况了如指掌,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财物向高昌国回礼呢?

可惜范某人微言轻,无法左右朝廷决定。

您也看到了,史公骄横跋扈,根本容不得范某的辩驳,最终范某只好硬着头皮,把国库中本已为数不多的财物拿出去撑门面。”

卢青闻言点了点头。

难怪当初副相隆吉要给王峻塞好处呢,为的就是要王峻在朝堂上多说好话,劝说官家收下朝贡,这样一来,高昌国得到的回赐也就更加丰厚了。

可惜的是,高昌使团满意而归,大汉朝廷却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最终没钱,还是要从百姓嘴里刨食!

卢青能够预知郭威即将带兵进入开封,开启新的朝代,是因为他熟知这一段历史。

不过,眼前的范质,却仅凭一已推断,就将后事推断的七七八八,不得不让他佩服。

只不过,既然范质已然认定开封即将发生变局,为何不选择继续为郭威效力,而要致仕回乡呢?

忠臣不事二主?

显然不可能。

按照正常的历史脉胳,范质在大宋建立之后,仍然在赵匡胤手下当过宰相呢!

“范大人,就算郭公要要入开封,改朝换代,您也可以继续在朝为官,何必一定要逃走,致仕归乡呢?”

范质摇头失笑,“呵呵,国师有所不知。

几十年来,中原王朝更替频繁,皇帝更如同走马观花。

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所有这些登上大位的人,全部都是一群武夫!

倚仗兵强马壮,篡夺大位。

可上位后,却是想方设法的奴役百姓!

生在这样的乱世里,本就是一种悲哀,还不如清贫守家,不问世事的好!

范某已然心灰意冷。

就算郭公夺位登基又能如何?

一介武夫而已,靠武力强夺天下,就算坐上龙位,终究还是要走上前朝老路,不会长久的!”

范质刚刚说完,卢青身边的柴宗宜不干了。

“你胡说!我大爹爹才不,不,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我大爹爹一向公,公忠体国,绝不会造,造反的!”

尽管柴宗宜体质极弱,刚才诛杀刘铢时又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早已软倒在地。

然而,一听范质对郭威出言不逊,十二岁的柴宗宜一怒之下,竟然超常发挥,爬起来之后,提着冷月弯刀,踉踉跄跄的就向范质冲了过去。

坏了!

一旁的卢青,连忙出手制止了柴宗宜,同时,看向范质的神情,更加复杂了!

与范质的一番畅谈,卢青原本已经有心放掉范质。

毕竟,像范质这样的大才大德之人,杀之实在可惜。

如果将来入仕后周,继续为朝廷效命,不吝为百姓之福。

然而,谁能想到,柴宗宜激动之下,竟然在不经意间,暴露了他的身份!

以范质的聪明才质,听到柴宗宜说出的“大爹爹”三个字,怎么可能猜不出他的身份?

倘若这时再放了范质,谁又能保证范质不会把他“挟持”柴宗宜一事,透露出去呢?

一旦到了那个地步,他卢青以后还敢大摇大摆的出现在中原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