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弦月高高悬于夜空。
娄凯新踏着夜色,回到单位分配的住处。
刚一进屋,他就接到了侯一鸣的电话。
娄凯新没有开灯,他随手把公文包放在进门的桌上,接通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侯一鸣有条不紊的安排,娄凯新沉默片刻,低低的“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的侯一鸣察觉到了什么,他淡淡说道,
“娄主任,你既然告诉真相,肯定也是不想再受人摆布。
但有件事你得搞清楚,要是你自己不挣扎反抗,我就是有通天本领,也没法救你。”
娄凯新没有说话。
他闭上眼,过了许久,才再次睁开。
刚才还蓄积在眼底的犹豫不决,此刻已经完全被决绝取代。
他快速点头,随即反应过来侯一鸣看不到,连忙双手握着大哥大,一字一句说道,
“我知道。
你放心吧,我会照办的。”
侯一鸣云淡风轻的声音里带上一丝笑意,
“好,那我祝你,马到成功。”
撂了电话,娄凯新随手把大哥大扔到桌上,他跟泄了力似的,整个人缓缓滑落、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黑暗中,娄凯新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撑着额头,脸上痦子上的毛也没精打采耷拉下来。
他所在的单位宿舍隔音不是很好,隔壁两边传来大人和小孩的欢声笑语,让他心底浮现一丝羡慕。
他就这么听着别人屋子里的热闹声、孤零零的发着呆,渐渐陷入回忆。
娄凯新自己是农村出生,从祖上三代算起,都是双腿沾满泥的农民。
到了他这一代,他妈身体不好,三十多岁,拜了所有送子观音庙,才有了他这么个独苗苗,尤其还是个男娃。
他爹妈觉得这是老天爷的恩赐,从此对因果报应深信不疑。
在他六岁那年夏天,他和小伙伴偷溜去了村里的河边游泳。
农村的娃娃,哪个不是水性扎实?
结果,等他下水没多久,突然腿抽筋、一个浪打过来,直接把他冲出老远。
后来他溺水了,被救这事儿,也记不大清楚。
但从爹妈这么多年的絮叨里,他也能想象当时的情景。
据说,他表哥娄建章,当时正好从城里回乡下探望奶奶,路过河边时看到了他,毫不犹豫一个猛扎下了水。
河水湍急,二十来岁的娄建章水性也不咋好,但他生生凭着狗刨,拽着已经昏迷了的娄凯新爬上岸。
就是因着这件事,他爹、他妈,从此视娄建章是家里的大恩人,每时每刻鞭策娄凯新,让他发奋读书、以后报答表哥。
后来,娄凯新不负众望考上大学、进入政府单位拿到铁饭碗,而早已成为地产商的娄建章,闻讯找来。
滴水恩,涌泉报。
他娄凯新只是想报恩,却踏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在娄凯新的帮助下,明面上,娄建章渐渐闻名西山省。
而暗地里,却害了不少人。
这次侯一鸣工地停工一事,也正是娄建章授意他伪造的文件。
到现在为止,娄凯新已经替娄建章办了六年的事,论恩情,他自觉已经报完。
可娄建章不觉得,娄凯新的爹妈也不觉得。
想到这,娄凯新把脸埋进双手里,发出沉闷又难过的低吼声,
“我什么时候能真正为自己活……”
……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很快便到了娄建章与娄凯新约定的时间。
这天天气有些阴沉,絮状的乌云把烈日挡得严严实实,天地间没有一丝风,以至于整个并城闷热不已。
娄凯新从车上下来,他小心翼翼抱紧怀里的公文包,又左右看看。
确保无人注意他,这才蹑手蹑脚下了车、快步跑进面前、挂着龙飞凤舞、写有“并城茶馆”的茶楼里。
走进茶楼,娄凯新把头埋得很低,又挥退了上前询问的服务员,熟练地往包厢走去。
一进包厢,他就见到了等候多时的娄建章。
娄建章一见他,笑盈盈站起来,示意娄凯新坐到他旁边的位置上,
“表弟啊,来来来,快坐!我就知道,只要是我交给你的事,你就能办得漂漂亮亮。”
等包厢的门关上,娄凯新这才伸直了背。
他脸色难看,大步走过去,伸手从公文包里拽出一份合同,重重摔在娄建章面前,
“你别和我套近乎。
娄建章我告诉你,这是我替你办的最后一件事了,你以后别再找我了!”
娄建章脸上的笑容不变,他丝毫不在意娄凯新的态度,而是拿起合同仔细翻阅。
确认合同无误后,娄建章把合同放好,上前拉住娄凯新的胳膊、把他摁在座位上。
娄建章捞起桌上的白瓷茶壶,亲自替他斟了一杯茶,这才笑吟吟说道,
“老弟啊,火气别这么大。
喏,上等碧螺春,以你现在的死工资,怕是攒一年也喝不上。”
娄凯新脸色阴沉,他看也不看桌上古朴的褐色茶杯,冷冷说道,
“娄建章,钱多钱少我不在乎,我只想堂堂正正做我自己。
你的恩我报完了,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娄凯新话落,包厢里顿时一阵沉默。
娄建章盯着这个比自己小了快二十岁的表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他缓缓把茶壶放回桌上,拍了拍娄凯新的肩膀,淡笑着说,
“娄凯新,你好歹也二十来岁的人了。
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你说不想继续报恩、就真能不报恩了吗?
滴水恩、涌泉报,这话,不是你爹妈常常挂在嘴边的吗?
娄凯新,你认清楚现实吧。
除非你爹妈死了,不然你欠我的恩情,你一辈子都还不完。”
说完,娄建章又重重拍了拍娄凯新的肩膀,哈哈笑着走到旁边坐下,拿起茶杯,朝娄凯新一举,随后浅酌一口、品起茶来。
而此时的娄凯新,双手握拳、额角青筋暴起,他狠狠瞪着娄建章,却拿他没有半点办法。
娄凯新实在待不下去了,他重重一拍桌,站了起来,
“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说完,娄凯新大步冲了出去。
娄建章仍是那副处事不惊的模样。
他看着桌上,因娄凯新的动作而被震翻的茶杯,看着茶水淌了一桌,沿着桌边滴滴答答滴在地上,摇头感叹,
“这茶,可惜了。”
娄凯新离开后,娄建章一人坐在桌边,看着包厢里布置的小景,慢悠悠把一壶碧螺春喝了大半。
放下茶杯,娄建章拿起侯一鸣竞标成功的合同,翻来覆去打量。
小子,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当初的你,偏要和我抢这块地。
娄建章勾唇一笑,拿起放在桌上的大哥大,拨通了一个号码。
很快,电话接通,听筒那头传来一道不耐烦的声音,
“谁啊?”
娄建章呵呵笑了笑,和气说道,
“林老弟,是我啊,你近来可好啊?”
电话那头的林建梁久久没有说话。
他大概是在调整心里的怨气,过了足足有一分多钟,林建梁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哦,是娄老哥啊。
我?
我可不太好啊。
上次为了帮你出气,我一所所长的位置丢了,升职也无望了,每天还被新来的所长欺辱。
娄老哥,这可都是拜你所赐啊。”
林建梁的反应,在娄建章的预料之中。
他不怒反笑,语气随和,
“诶,林老弟,话不能这么说。
你不也一开始打着分一杯羹的意思么?
不过我今天找你,可不是为了离间咱哥俩感情,我有件事拜托你。”
林建梁被娄建章堵得无话可说。
的确,当初他会帮娄建章,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娄建章允诺他,拿下地、建好楼盘后,分他一半股份。
娄建章见林建梁不说话,便笑着把让他帮忙的事说了出来。
林建梁一听,原本还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上顿时浮现喜色。
他毫不犹豫答应,
“娄老哥放心吧,这事儿我肯定完成得漂漂亮亮。”
娄建章毫不意外他的转变,只又叮嘱几句,便挂了电话。
而林建梁,坐在工位上,手里还一直握着电话。
他眼底窜起复仇的火焰,死死盯着前方。
侯一鸣,你给我等着,这次,我看你怎么翻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