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不光是季军平的爸妈，就连他自己都想出去打工。云秀蹙起了眉头，要是孩子还想上学倒可以劝劝。可现在……难道真要看着自己的学生踏上辍学打工这条路？

军平爸滔滔不绝地说：“你看，俺儿都说了回族考试考倒数。他要是学上得好，回回考试考第一。我巴不得供他上完小学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考大学呢！我家要是出个大学生，我跟我们家那口子在村里走路都得昂着头。可他不是读书那块料啊。我是这么打算的，他在城里打个五年工，到时候十八了。他要是在城里闯出来了呢，就让他留在城里接着发财。他要是没闯出来也不能一直干传菜生。到时候就让他当三年兵，退伍了回家娶个媳妇儿给我们老季家开枝子散叶子。”

军平爸话音刚落，公交车进了站，就停在云秀他们身前三四米的地方。军平爸转头朝着公交车司机喊：“大哥几点发车去城里？”

司机看了看手表答道：“还有十五分钟发车。”

云秀忽然从军平爸的话里抓到了一丝机会。她接话道：“当兵？大哥你知不知道今年的新政策，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能当兵？”

军平爸一愣：“没初中毕业证不能当兵？”

云秀接话：“是啊。去年人武部招兵就是这样。”

军平爸有些将信将疑：“赵老师，你可别让我没文化。我咋不知道有这回事儿呢？”

云秀说：“大哥我没事儿诓你干什么？你可以问问别人啊。”

军平爸自言自语：“都要发车了我问谁去。等我送走军平我再问问我们村书记吧。”

云秀有些发急，孩子真去了城里这学基本上就辍定了。忽然她瞥见了公交车的司机师傅。公交车司机走东镇跑西镇，在老百姓看来是见多识广的存在。公交车司机的话对于老百姓而言也很有分量。

云秀对军平爸说道：“你要不信可以问问司机师傅。”

军平爸想了想，张嘴问问人又不花钱。于是他上了公交车，殷勤地给司机师傅递上一根哈德门香烟：“大哥，我打听你个事儿。”

司机师傅接过香烟，掐在耳沿上：“啥事儿？问吧。”

军平爸问：“现在是不是没初中毕业证不能当兵？”

司机师傅思索片刻：“有这么回事。朱西村有个小伙子今年十八，长地又高又壮天生就是当兵的材料。可人武部的招兵首长去他家家访一问，这小伙子没初中毕业证。人家首长就说按照规定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能当兵。”

军平爸谢过了司机师傅，有些失落的下了公交车。云秀连忙问：“怎么样大哥，我没骗你吧？”

云秀这么一说军平爸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是这么回事。咳，你个当老师的咋会骗我呢？”

云秀问：“那军平这工不打了？”

军平爸却道：“工……还是要打吧。不当兵就不当兵吧。打工也好，当兵也好，都是为了让军平以后好讨媳妇儿。咱们这片儿孩子当过兵，女方家就高看一眼。因为出去走南闯北有过见识。不过见识这玩意儿咋也顶不过咔咔响的彩礼票子。”

云秀没想到绕来绕去又绕回去了。她常教育学生做人要诚实。可现在她这个当老师的却决定当着学生的面撒一个谎：“没有初中毕业证不光不能当兵。以后还可能不让领结婚证！”

云秀此言一出，军平爸和军平俱是一愣。

军平爸有些发急得问：“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能领结婚证？”

云秀继续撒谎：“是。国家这些年一直推行九年义务教育。可有些家长、学生就是不想上完初中那咋办？国家就只能强制推行呗。这两年已经出了政策，没初中毕业证不准当兵。我听说镇里的领导说，过个三两年就要推行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让领结婚证的政策了！”

云秀撒的这个慌模棱两可。就要推行不等于已经推行。就算军平爸打听别人，别人也只能告诉他“有可能”。云秀通过跟军平爸的沟通已经发现军平爸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儿子将来好讨老婆，毕竟传宗接代在胶东农村是头等大事。

军平爸陷入了沉默。云秀乘胜追击，她对军平说：“军平，你希望自己长大之后找不到老婆么？”

军平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不。”

云秀又对军平爸说：“大哥，一句话，你要是送军平去打工，就等于毁了他一辈子。你愿意看见自己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么？”

云秀的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剑彻底击溃了军平爸的心理防线。军平爸咬了咬牙：“那……我不让他打工了。让他回学校上学。好歹再上一个四年混出初中毕业证来。儿子，走，上拖拉机。爸送你回学校。”

云秀长处一口气，心里像是一块巨石落了地。不过她还是怕军平爸半路反悔。她说：“大哥你不用送军平了，我正好回学校，捎着他就成。”

几分钟后，军平上了云秀的摩托车直奔学校而去。回学校的路上云秀心事重重：六七年前，我劝赵建斌转学去武校是为了孩子好。今天我撒这么个慌骗军平回学校也是为了孩子好。撒谎是不对，可人活一辈子，谁又能保证这一辈子不撒谎呢？唉，想那么多干啥，都是自我安慰啊。

不知不觉摩托车到了学校。云秀进了办公室，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校长李湘杰。

李湘杰笑着说：“要是换了我，我也得撒那个谎。赵老师你别自责了，你得这么想，万一过个几年国家真实行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让领结婚证的政策呢？到那时候季军平和他家长是不是要反过来感谢你？好了，快打上课铃了，你去上课吧。”

一直到二十多年后，云秀都为自己当年撒的这个谎耿耿于怀。当然，国家一直也未实行过没有初中毕业证不让领结婚证的政策。不过李湘杰倒是一语成谶。若干年后季军平因为体育特长上了高中，高中毕业后进了部队当兵。在部队时又发愤图强考上了军校成为了军官。季军平的爸妈每年秋天都会摘自家长的苹果送给云秀表示感谢。自然，这些都是后话。

人生的路很长。每个人在人生的路上都会遇上那么一两个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人。而能够改变他人一生命运的人，有很大几率是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