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英范的通风报信之下,原以为自己已经猜到那位清水司衙门大主簿恶毒心思的乔敬明终于感到了一阵心惊胆战。

若是没有眼前这位新任主簿张英范张大人的提点,恐怕自己早已经成了瓮中之鳖。

乔敬明做梦也没有想到……

身为朝廷命官的何景福竟然无耻卑鄙到了这种地步。

比那成天在街面上挑事打混的流氓,还有肮脏百倍。

凡是出来混的,早已经将自己的生死性命置之度外,但就算是这样,也得按规矩办事。

比如……

祸不及家人。

对于乔敬明与他的那帮兄弟乃至整个长安城的地痞流氓,混混头子而言,虽然从来没有将这条极为重要的规矩挂在嘴边,又或是在每一次拼杀之前,白纸黑字地写在纸面上,但所有人都极为默契地遵守着它。

自长安这座雄城屹立于天下以来,在城内用性命讨生活的这帮家伙便从来没有一人胆敢打破这样的规矩。

但偏偏是今日……

但偏偏是现在……

一位看起来极为公正庄严,实则阴险毒辣到了极致的朝廷命官却悍然打破了一切。

生死拼杀的硝烟,已经早早地从此时悄然弥漫开来。

而绝非三日之后那所谓的春风亭与会。

谁能够快一分,谁便能够胜一分。

“诸位兄弟……”

“何景福那厮必定已经动手!”

“尔等速速归家,将妻儿老小安置好!”

“如若一个不慎的话……”

“只怕是悔之晚矣!”

乔敬明皱了皱眉头,言语之中却是有些焦躁。

理所当然……

意识到了事态严重性的人,自然不只是这位甜水巷的老东家。

妻儿老小一向是那些黑衣大汉们的唯一软肋。

谁若是狠心敢下如此毒手的话,只怕他们真的会陷入可怕的愤怒之中。

哪怕是在长安城之中大开杀戒也不足为奇。

尽管所有人都将乔敬明这位老大看得比自己性命还要重要,但毕竟已经涉及到了妻儿老小……

黑衣大汉们极为默契地低着头,保持着沉默。

像是在愧疚着什么。

又像是在羞于启齿着什么。

乔敬明自然看出了眼前众人微妙的心理活动。

于是……

他眉目一横,勃然大怒道:“一个个像傻子似的,杵在这儿干什么!”

“还不快滚!”

“再晚上半步,难不成真的要亲手替妻儿老小收尸不成?”

话音未落,黑衣大汉们浑身一震,沉默的脸色也在这一刻骤然剧变!

似乎是某些极为刺耳的字眼彻底撼动了那些他们的心神。

无法沉默的内心的惊惧,而只能沉默的却是朝向甜水巷巷口踟躇而去的步伐。

没有一个人敢做声,没有一个人敢抬头……

更没有哪怕丝丝毫毫的沉闷脚步声。

可肉眼可见地,黑衣大汉们的身形却已经渐渐地逼近了巷口。

日光被巷口两边高高的院墙所遮掩,整条甜水巷显得极为黯淡。

行走在如此阴暗的环境条件下,没有人能看见那些大汉们面部的狰狞,没有人能看见他们隐于袖口却紧紧握起的双拳,更没有人能看见他们已然攥进了皮肉的十指指尖。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这些向来都是抛头颅,洒热血的唐人汉子们,在这一刻终于品尝到了‘叛徒’的滋味。

在那位甜水巷老东家最需要他们的时候……

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离开。

从巷口绵延数十丈的沉默气氛,似乎已经凝重到了结成冷雾的地步。

一切都显得安静而肃杀。

若是不抬头仔细看的话,也很难看得清巷子的深处有人潮涌动。

窸窸窣窣的人影开始从巷口消散,不过只是极为短暂一两息的时间而已,但却看起来极为漫长。

仿佛渡过了几个世纪。

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空空如也的甜水巷,怔怔地望着从巷口照入,却又散落在院墙与地面上的星点日光,乔敬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他又何尝不知道……

自己那些同生共死的手足兄弟的真正想法呢?

可这种惨烈的选择,总需要一个人先开口。

乔敬明很欣慰。

总不能……

为了自己的性命,亲眼看着兄弟们一个个成为鳏寡孤独吧。

他如是想到。

值得一提的是……

乔敬明却迟迟没有挪动步子。

这位甜水巷的老东家依旧站在原地。

既然那些黑衣大汉们有妻儿老小,那么乔敬明自然也有。

但是他知道……

自己决不能走。

因为那样,只会死更多的人。

他必须要第一时间见到眼前这位老酒铺的少东家。

必须,也必定!

“你……”

“你还不走?”

“杵着在这里作甚?”

乔敬明的奇怪举动很快便引起了身旁张英范的注意,他瞪大了眼,有些不可置信道。

乖乖……

自己的一家老小都要被人弄死了,居然还是如此淡定,如此坦然,如此平静?

面对着这样的误解,乔敬明并没有着急作声,只是侧过身,朝着眼前的这位清水司新主簿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不!

不是温和,是希望。

是希望的微笑。

“张大人……”

“无论是为了乔某的这条烂命,还是为了手下一帮兄弟的性命,更不用说是一家老小的性命……”

“正因为想让他们活着,所以才决不能离开这里。”

“多谢您的提点,乔某明白了很多……”

“朝堂上的手段,果然没什么规矩。”

沉默了片刻,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扇紧闭的老酒铺大门。

不喜不怒,不惊不悲。

就如同一位入定神游的老僧。

“这……”

“……”

“好心不识驴肝肺!”

“也不知道这破落老酒铺子有什么好看的,晦气得要死!”

张英范撇了撇嘴,骂骂咧咧道。

想起之前自己在这里所遭受的一切,想起因为在这里围捕那些挨千刀的天牢劫狱犯,被一撸到底的官职,他的骂声越来越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随即很快便匆匆朝着巷口外离去。

然而,乔敬明却不知道的是……

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位老酒铺少东家,却被手头太紧这个问题,被折磨得浑身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