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借着打更人佯装的鸡鸣声提前跑路是个极为出人意料的妙招,可现在看来……

却着实是一步臭棋。

而且还是臭得不能再臭的那一种。

这下子好了,简直是送羊入虎口。

老酒铺后堂小院北的厢房内。

“周……”

“周公子……”

“脉象如何?”

正当少年因为极致微弱的脉象而感到棘手的同时,在身旁等待许久的宫城却是再也忍不住开口发问道。

呵呵……

这哪里还有脉象!

江少川的心里不禁有些腹议。

他并没有着急作声,只是缓缓收回了自己的右手,沉默着,将探在那名断臂大汉手腕上的四根手指重新并拢。

“想知道?”

“那你自己可以摸摸看……”

沉吟片刻,少年平静且认真地说道。

“啊?”

宫城微微张着嘴唇,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

“我又不是郎中,又如何通晓脉象一术?”

闻言至此,江少川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莫急……”

“你先凭感觉摸一摸再说不迟。”

他指了指那位奄奄一息的断臂大汉。

咕嘟咕嘟!

怔怔地望了望眼前的少年,又望了望睡炕上那位曾经的雍州牧霍英东,宫城猛地吞咽了两口口水。

神情似乎有些紧张。

他咬了咬牙……

这才缓缓学着方才少年把脉的手势,将右手指尖搭在断臂大汉的手腕处。

然而便在下一刻,让人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宫城的双眼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脸色骤然剧变……

在刘穿风与柴灵乌二人目光炯炯的注视之下,他急忙缩回了点脉的右手,然后将除大拇指外的另外四根手指搭在了自己的左手手腕处。

在感受着隐隐作动的脉搏律动之后,宫城的脸色变得更为难看。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他不禁喃喃自语着。

紧接着,又极为蛮不讲理地抓起了他的两名同伙,刘穿风与柴灵乌的手腕……

终于……

在确信了某些必然事实之后,他心中的可怕预感在这一刻化作了惊慌与失措。

“霍……”

“霍将军……”

“死……”

“死了?”

宫城瞪大了双眼,微微张着嘴唇。

彻底失焦的眼眸呆呆地望着身前的少年。

当他的指尖落在霍英东的手腕处时,却宛如落在了冰冷僵硬的阴沉木头上。

没有任何温度。

就算不懂得分辨脉象,就算不懂得如何把脉,但没有任何理由,诸如宫城这种从千百场生死战斗之中幸存下来的唐军精锐会不知道脉象的消失,意味着一件极为冰冷的真相——死去。

只有当人死去的时候,脉象才会消失。

这是无数性命鲜血实践得出的冷酷经验。

声音虽轻,但落在刘穿风与柴灵乌的耳朵里,却不啻于惊雷炸响。

“宫城!”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二人极为震惊地望着自己的同伴,脸上显露出了真正的绝望。

这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比死亡更加冰冷,更加残酷。

“霍……”

“霍将军,死了……”

“是我砍断了霍将军的手臂……”

“是我杀的。”

“是我杀的。”

宫城泪流满面地悲泣道。

有些奇怪的是,江少川并没有表露出半分惊慌又或是恐惧。

因为除了他之外,这间厢房内包括曹天兵的在内的所有人并不知道……

那位曾经的雍州牧并没有真正的死去。

只是因为失血而暂时陷入了重度休克昏迷的状态。

没有脉搏,便意味着没有心跳。

但没有心跳,并不意味着死亡。

当心脏骤停之后,超过六分钟才能称得上是无法挽救的真正死亡。

在这看似平平的短短六分钟之后,心脏的射血功能将会完全终止……

进而会在短暂的片刻,引发极为可怕的严重后果。

脑血管与肺部等重要器官供血被中断,特别脑细胞对缺氧缺血极为敏感,一旦超过六分钟没有恢复,脑细胞便会出现不可逆的大面积坏死。

也就是俗称的,脑死亡。

回想起前世在医院做实习的一个夜晚,江少川显得记忆尤为深刻。

那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深夜,一名心脏骤停的老年患者被救护者紧急送往自己值班的急诊室,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可偏偏极为不凑巧的是,那天正好是导师项目课题结束的日子,除了自己之外,所有的同门师兄弟包括导师都放了一天假,找了个饭馆,庆祝课题圆满成功。

而只留下了自己一人急诊室里值夜班。

江少川很清楚……

那是自己第一次面对如此棘手的生死关卡,没有导师的指导,也没有同门师兄弟的帮助,急诊室里只有自己一名医师,尽管只是实习。

病患的家属一脸焦急地望着自己。

值班的护士一脸凝重地望着自己。

在那一刻,自己感受到了无比的绝望与沉重。

幸运的是……

江少川这位刚刚走上医师岗位的年轻实习生,成功了。

在电击除颤,心肺复苏之后,他终究把握住了那短暂的六分钟。

也是他此生最为漫长的六分钟。

可偏偏是现在……

同样沉重的问题,再一次摆在了江少川的眼前。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有短短的六分钟,甚至更少。

江少川并不想再一次面对这些……

他敏感而脆弱的心灵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的手中凋零。

他想逃避。

他想躲开。

他想装作看不见。

所以他才让选择了让宫城自己动手查探,但此刻……

随着一息一息时间的飞速流逝,曾经身着那最为纯洁的白色战袍,与手握镰刀的黑衣死神不惜拼死斗争的勇气却不得不让他面对这一切。

因为他是救死扶伤的医生……

从来都是。

所以他必须面对。

狭小的厢房内,没有人看得见,更没有能察觉得到少年内心此刻的挣扎与无助。

除了那名事不关己的黑袍书生之外,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悲恸之中……

低声的呜咽夹杂着想忍住却怎么也忍不住的啜泣,让人听着极为揪心。

“也许……”

“还有得救……”

沉默了片刻,江少川终于抬起了头,发出了极为认真却丝毫不容置疑的平静声音。

刹那间,厢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啜泣与呜咽在这一刻化作了震惊与希冀。

宫城满脸期盼地望着少年。

刘穿风一脸凝重地望着少年。

就连受了伤的大汉柴灵乌也不可置信地望着少年。

他们静静地望着少年。

“什……”

“什么?”

“你说什么?”

宫城急忙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泪花,伸出双手死死地摁在少年的肩膀上。

扣出了极深的指印。

如同是沙漠之中快要渴死的旅人,望见了一眼救命的清泉。

江少川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人……

“从现在起,只剩下不到六十息的时间。”

“若要救活他,你们不能做错一步。”

“做错,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平静且认真地说道:“听着!”

“且按照六十息来算,我们这里一共五人,一人十二息。”

“待会儿我会开头先示范,这十二息的时间内,究竟该做些什么……”

“我再重申一次,你们必须一丝不差地重复我的动作,因为哪怕是差池半分,你们的霍将军也绝不可能有活命的机会。”

话音未落,江少川的脸上似乎更加平静。

不!

更准确来说,是心无旁骛的那种超然平静。

此时此刻,他全部的精气神都已经集中在了断臂大汉的腹部。

当然,所有人的目光也立刻聚焦在了少年的身上,没有人胆敢挪动哪怕是半寸。

因为……

这一眨眼的功夫,便可能关乎着许多人的生死性命。

很快,江少川便动作了起来。

将睡炕旁的木枕垫在了断臂大汉的肩背下。

紧接着,便做了一个在旁人看来几位不可思议又显得十分无礼的动作。

少年陡然起身,双膝分开,跪在了睡炕上,将断臂大汉压在自己的胯下。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身为唐人,最为在意的自然是尊严二字。

这样的动作不止是无礼更可以称得上是其罪当诛。

只怕那身下的断臂大汉若是骤然醒来,也要抽出砍刀将少年砍成碎尸块。

可偏偏是今日,偏偏现在……

宫城等三名同伙却并没有发出半点质疑,更没有叫嚷着抽刀动手,表现得极为沉默,又或者可以称得上是敬畏。

他们只是皱着眉头,死死地盯着眼前……

仅此而已罢了。

“看清楚我的动作……”

“要开始了!”

正当此时,耳边却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命令声音。

话音未落,余下的四人八目,神色凛然,恨不得眼放金光。

似乎并没有理会身边的人到底看没看清楚,观察得仔细又或是不仔细,江少川已经开始上手了。

将一只手的掌根放在断臂大汉胸部的中央,是位于胸骨下半部偏上,紧接着,又将另一只手的掌根置于第一只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