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仁坊的某处大宅子内。
明明已经深夜,到了该休息的时辰了。
可偏偏偌大的庭院内,却显得极为混乱。
不断穿梭的灰袍小厮,来回奔跑的青衣婢女,还有那一位站在正堂门口,双手叉着腰,颐指气使的老嬷嬷。
“手脚都麻利着点儿!”
“该打扫的地方,一个也不能落下!”
“怎么还跟个木头壮志似的杵在这儿,赶紧去大门口候着!”
尖锐刺耳的命令声此起彼伏,让原本纷乱的庭院内更显得有些嘈杂。
于是……
在那名老嬷嬷的指挥之下,或有几名身材袖长的仆人朝着大门前跑去,或有几个手持畚箕与扫把的往庭院的角落内走去,更或有几名系着围裙的大汉朝着后厨奔去。
尽管可能不知道都在忙些什么,但很显然,大宅院内所有的下人们都开始极为忙碌了起来。
就连他们的心,也彻底紧绷如琴弦。
平静的夜色下,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平静入睡。
正当众人如火如荼忙碌不堪之际,一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迈着婀娜的步子,有些急急忙忙地从后堂的厢房内走了出来。
她一边系着胸前的两粒衣扣,一边行色匆匆地朝着越过庭院的小湖,往正堂的门口走去……
“收拾得怎么样了?”
“都这个点儿了,老爷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吩咐下厨准备的夜宵菜肴,都准备好了没有?”
那名妇人有些急切地质问道。
见着来人,站在正堂门口的老嬷嬷脸上的阴冷狠厉,骤然消失一空。
“夫人……”
“都差不多准备好了。”
“老爷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回来……”
“实在是……”
老嬷嬷微微屈身俯首,欲言又止。
然而,让人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名美妇人皱了皱眉头,望向身前老妪的目光很快便变得锋芒锐利。
如同一柄寒芒肆意的尖刀。
假如目光能够在这个时候杀人,那么那名多嘴的老嬷嬷想必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管好你自己的嘴巴……”
美妇人面无表情地冷冷道:“不要以为平日里对你温和了几分,便往里自己下人的身份!”
“不该问的,最好别问!”
突如其来的威吓让这名老嬷嬷的额间泛起了冷汗。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平日里自己问这些问题的时候,眼前这位夫人尽管脾气并算不上好,但总得来说,还是会多言两句。
更不会如此谩骂自己不懂规矩。
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侍奉多年的老嬷嬷实在搞不懂这种反常。
想不明白便不用去想。
于是……
她的腰弯得更低了。
她的头俯得更深了。
她的脸色变得愈发虔诚。
“老爷!”
“老爷回来了……”
正当此时,一名从大门口匆匆跑来报信的灰袍小厮高声喊道。
这么快?
正堂门口的美妇人与老嬷嬷二人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很快便恢复了正色。
“去!”
“看看后厨的菜肴……”
“要刚出锅的。”
美妇人低声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匆匆地走下台阶,迈着婀娜的身姿,朝着庭院北面的大门迎去。
被嘱咐的老嬷嬷自然也不敢怠慢半分,弓着背,弯着腰,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前往后厨的那条走廊之上。
前脚还没有踏过门槛,那位让整座大宅子慌乱乃至于沸腾的中年壮汉已然出现在了朱红色大门的门口。
他身披甲胄,全副武装,目光不悲不喜。
整个人平静得就像是一滩死水。
“老爷……”
“妾身……”
“这才刚刚收到您回来的消息,来来来……”
“长途跋涉,舟车劳顿想必是极为劳累的,妾身已经吩咐下厨备好了酒水与小菜。”
那名美妇人露出一脸温和的笑意,极为熟稔地走到了中年壮汉的身边,想要一把扶住他的肩膀。
自己手下的兵部出了大事,整整一队龙武军消失无踪,就连陛下也无心避暑,匆匆回宫……
念及如此,侯君集的心中实在有些堵得慌。
此时此刻,本就不喜欢这些高调子,只想回到家中书房里静一静的他,却偏偏又见到了眼前这位总喜欢借着自己名头,在长安城里耀武扬威的夫人……
一时之间,实在有些烦躁不安。
“大半夜的,站在这儿干什么!”
“一个个的,难不成我侯府犯了什么滔天大罪不成?”
“赶紧散了!”
冷冷地望了一眼站在大门两旁的灰袍小厮们,侯君集语气愈发不善道。
嗖!嗖!嗖!
话音未落,原本就战战兢兢的下人们哪里还敢呆下去,‘嗖’的一声,急忙窜进了大门里,人影瞬间消失一空。
冰冷的语调还在隐隐绕耳,站在一旁的侯夫人能够明显感觉到身旁人的心烦意乱,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但她的心也随之有些紧张了起来。
“老爷……”
“有什么事儿,先吃口饭,吃口饭再说。”
侯夫人故作出几分哀求似的目光,温和却又略显怯怯地好心道。
然而,这位侯府大夫人意料之外的是……
面对着自己故作示弱的撒娇手段,侯君集的表情依旧极为平静。
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冷淡。
莫名之下,她的心,有些乱了阵脚。
“正好……”
“既然这么晚还没睡,有些事情,也该早日找你谈谈了。”
怕擦!
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侯君集毫不留情狠狠地甩开了身旁妇人挽着自己的手臂,独自朝着庭院内的正堂走去……
怔怔地望着眼前那魁梧却充满煞气的背影,侯夫人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望向自己的脚尖。
目光里透露出几分惊惧。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她有些为难地叹了一口气,却也并不敢停留太久,紧接着便迈着小碎步,尾随了过去。
老嬷嬷已经站在了正堂门口俯首等待着,吩咐后厨准备的一桌酒菜也已经端上了台面。
“去休息吧……”
刚踏入正堂,连看也不看一眼,侯君集便极为冰冷地开口道。
没有指名道姓,也没有任何暗示的目光与眼神,但那名站在门口老嬷嬷却知道……
这是那位刚刚从身边掠过的兵部尚书,正在打发自己离开。
能够在这种动辄失去性命的高门大族之内,担当下人,少不得要有一些眼力界。
理所当然,老嬷嬷很快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须臾片刻之后,整座正堂乃至于整个偌大的侯府庭院内,便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两个人……
左武侯大将军与他的夫人。
此时此刻,原本应该相敬如宾又或是相濡以沫的夫妇二人却在酒桌之上,正对而坐。
身上的黑色甲胄没有卸下,腰间的狭长寒刀也没有卸下,侯君集正襟危坐于最北边的上位,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夫人。
那名美妇人却一改往常的泼辣与撒娇,从进门的那一刻开始,便一直低着头,如同一名做错了事情的犯人。
明明是久别重逢,明明是酣畅对饮,可偏偏是现在……
偌大的正堂却仿佛成了大理寺内负责审讯动刑的监牢。
凝固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沉默许久。
“我不在府里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侯君集平静的质问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不敢有丝毫隐瞒,侯夫人只是思衬了片刻,便急忙开口解释道:“老爷……”
“就在不久之前,有一名自称是太医令江元洲之子的少年,前来府上。”
“他说自己名叫江少川……”
“是来娶海棠过门的。”
她下意识地微微抬起头,有些怯怯地望了一眼那名不威自怒的中年壮汉。
似乎从某人依旧平静得如波澜不惊湖面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侯夫人心中的不安变得更甚了几分。
“然后呢……”
没有任何驳斥,也没有作出任何论断,侯君集面无表情地继续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