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年,六月二十三。

深夜。

长安城南面的明德门,本应该在两个时辰之前就应该关闭,可偏偏是今日,城门却依旧大开。

肃穆的守城军士和燃烧的火把屹立在城楼之上,显得极为威严。

不仅仅是那些沉默的唐军而已,入城之后,将长安城分割成两半的朱雀大街上,那些原本应该熄灯就寝,应该打烊闭门的百姓们此刻却极为整齐地分列在街道的两旁,或是低头不语,或是一直保持着俯首的姿态,又或是神情十分认真。

整座城池仿佛陷入了一片肃杀,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归来。

毕竟,能够让整个天下间最为骄傲的唐人感到谦卑的人物,也只有那一位了。

很快……

咚!咚!咚!

伴随着一阵沉闷密集的马蹄践踏声音,原本一片黑暗的城门外,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没过一会儿的功夫,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依稀可见,皎洁的月光之下,一大批人马正在朝着这座天下雄城赶来。

相距着还有一段距离,并没有看见来人的模样,可理所当然地,城楼上已然响起了一阵极为嘹亮的声音。

“参见陛下!”

哗啦啦啦!

甲胄的撞击声,膝盖的落地声,刀鞘的磕碰声……

在这一刻纷纷响起,那些原本桀骜的唐军们已经下了跪,向这座雄城的主人展现他们的最为宝贵的忠诚。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随之而来的便是那些等候在朱雀大街两旁的唐人们的山呼海啸。

不约而同地,就像是受过了某种训练似的,所有人在这一刻纷纷单膝跪地,将头深埋在了地上。

半晌。

隐约可以听见马车滚轮碾压的声音,一座巨大的步辇正被八匹上等的汗血宝马缓缓拉入。

于是……

所有人的神色变得愈发虔诚。

然而,相比于这些如朝圣者般信徒的唐人而言,在某个黑暗的街角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江少川脸色却有些难看。

因为……

抬着他的八抬大轿突然之间停了下来。

由于道路的堵塞,赶着回老酒铺的他只好悻悻地走出了轿子。

“公子……”

“前方好像被人挡住了去路,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一名轿夫低着头,小声怯怯道。

如何是好?

我人生地不熟地怎么知道?

皱了皱眉头,江少川有些不耐烦地问道:“难道没有其他的路抄么?”

轿夫没有作声,只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少年。

“晦气!”

江少川朝着轿夫罢了罢手,三步并作两步地独自朝着街口拥堵的人群处走去。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家伙!”

“大晚上的搞这么大的排场,真当自己是玉皇大帝不成?”

怔怔地望着那跪拜在地上的唐人们,少年不由地低声骂了一句。

可不凑巧地是……

言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如此诛心之论很快便传入了那些唐人的耳朵里,一旁的几人或是回过头去面色不善地望着某人,或是微眯着双眼,眼中闪过几分杀意,又或是脸色变得极为铁青。

江少川产生了一种错觉……

仿佛周围的空气一下子便降到了冰点。

他浑身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脸色怔了怔,欲想要转过身,再一次遁入黑暗的街角之中。

然而,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偏偏事不随人愿。

江少川便再也走不动了路子。

对于这种厚脸皮的家伙来说,走不动路自然不是因为吓得,而且由于他的左肩,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只手掌死死地捏住了。

“你是何人?”

“见到陛下为何不跪?”

“意欲何为?”

身后传来了一阵冷漠到了极致的声音。

如同没有感情的机器。

哈?

陛……

陛下?

江少川的脸色骤然惨白一片!

怎么会这样?

李世民不是出去避暑了么?

怎么地也要等到两三个月之后的入秋吧?

居然在这种时候回来了?

完了!

感受着肩头传来的钻心痛楚,少年只好低着头,怯怯地转过身。

一名身披黑色甲胄的军士正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

似乎随时都要拔刀行刑,就地处决一般。

咕嘟咕嘟!

江少川猛吞了两口口水,极为后悔道:“我错了……”

然而……

没想到那名黑甲军士似乎并不准备轻易放过。

“呵呵。”

“现在怀疑你意图谋反……”

“这种话,还是跟阎王爷去说吧!”

他冷笑一声。

谋……

谋反?

我凑!

我江少川可是大大的良民啊!

少年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了仅剩的一沓子银票……

“我真的知错了……”

“军爷,给我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他极为诚恳地说道。

说着,便将银票老老实实地塞进了那名黑甲军士的怀里。

感受着怀中鼓鼓的饱满感觉,那名黑甲军士的地方脸色才变得稍稍温和一些。

“陛下宅心仁厚……”

“下次若敢再让我抓住,决不轻饶!”

“你的这些赃款,某绝不会贪腐半分,定会上缴国库。”

“还不速速跪下……”

他下意识地松开紧握着刀柄的右手,朝着怀中轻轻掖了掖。

可正当江少川以为自己终于破财免灾,准备老老实实下跪的时候,事情再一次有了变故。

伴随着几声烈马鸣叫的尖锐声,八匹烈马骤然停下了前进的步伐。

理所当然……

被烈马拖拽着的巨大步辇也应声停下。

而所停的位置,恰巧不巧地正在便停在了某人的附近。

这也难怪……

当所有唐人都以跪拜姿态迎接这位大唐君王的时候,却偏偏有人梗着脖子,直愣愣地站着。

简直是鹤立鸡群。

感受着从步辇上传来的一道极为威严的目光,江少川似乎有些愣住了。

整个人的身形也不由地停滞了下来。

之所以从凤翔九成宫匆匆回长安,唐皇李世民自然有极为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比如……

那些莫名失踪的龙武军士卒。

早在百丈开外的时候,他便已经发现了那名匆匆巷口走出的无名少年,本并不欲加理会,可偏偏就在这位大唐君主的步辇越发接近的那一刻,唐皇李世民却骤然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

见一见那名无礼的少年。

因为……

这少年似乎有点儿眼熟。

“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望着某人,居高临下地说道。

那名黑甲军士的额间泛起了冷汗。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够与步辇上端坐着的那位说得上话。

若是放在平日里,自然是一件极为高兴的事情。

可偏偏是现在……

那名黑甲军士的怀里,却感到了一阵滚烫。

“参加陛下!”

“此刁民见陛下竟然不跪,而且妄图以银两行贿卑职!”

他抽出怀中的银票,一脸愤然道:“陛下!”

“这些不义之财,卑职定要上缴国库……”

啧啧啧……

变脸变得这么快吗?

刚才收钱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江少川心里暗暗叫苦。

而且,更为让他难受的是……

自己很快便成为了众矢之的。

吸引了所有唐人的目光。

众人望向他的眼神,无不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若是江少川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可能就是李世民这货了。

十万两白银还没个影子,都不知道如何交差。

可是没办法,有的时候,命运就是这么无理取闹。

万般无奈之下,少年硬着头皮抬起了头,怔怔地望着步辇上高高在上的那位。

“陛下……”

“草民对您的为人有一些意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江少川咬着牙说道。

借着街边通明的灯火,李世民终于看清了那名少年的真正面容。

原来是此人……

太医令江元洲之子,江少川!

也不知这家伙的酒铺子办得怎么样了……

“朕常常以史为鉴,你究竟有何意见?”

“直说无妨……”

“无论说得有道理又或是没道理,朕都赦你无罪。”

他不动声色道。

就连耳朵也竖了起来,做足了一副极为谦逊的姿态。

沉吟片刻,江少川极为认真地点了点头:“草民以为您……”

“英俊潇洒,帅呆酷毙,风流倜傥,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器宇不凡,实乃大唐雄主!”

“更难得三岁习文,七岁习武,才高八斗,学富九车,上知天文地理,下晓鸡毛蒜皮,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其优点多如滔滔江水连绵不断,又犹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真乃人中之龙,旷世奇才,帝国之幸!”

李世民:“……”

唐皇李世民脸色微微一怔,明显愣了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