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九年九月初,舒兰真的病了,而且病入膏肓。胤禛虽命太医全力医治,却从未去景仁宫探望过。耿雯杨知道,舒兰的日子也要到了。
九月初十,耿雯杨细心装扮,特意戴上了镀金累丝点翠嵌珠石凤钿,这是内务府新制的,上面缀满点翠和各色宝石、珍珠,十分华贵。身上穿了一件浅绿色缎绣博古花卉纹袷袍,袷袍面料为浅绿缎,地为八枚三飞缎纹组织。所绣博古纹饰,皆用彩色绒线绣制,运用了套针、斜缠针、接针、桂花针、扎针、滚针、打籽针、施针、圈金绣等多种针法。设色丰富,并采用了三晕色和四晕色的方法,层次鲜明,绣工精致,配色淡雅,主题鲜明,陪衬有序,为苏州刺绣品之杰作。脚上穿着同色的花盆底鞋,鞋面上镶嵌了数颗珍珠。
她站在镜前,看着自己。已近不惑之年,虽保养得宜,皮肤依旧光滑白皙,但眼角间也有了细碎的皱纹,眼中的神采也不再灵动。终于,自己最后的那点热情也被这重重宫墙消磨没了。
自古以来,女人的资本就是容貌,因色衰而爱弛的例子比比皆是。如今自己也年华老去,暮暮老矣之时,胤禛是否还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其实,自己又何必纠结呢?命运早已注定,那个男人永远看不到自己衰老的容颜。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早已知悉一切,当年的一见倾心,其实于他的帝王之位或多或少有些关系。
耿雯杨轻叹了口气,转身对绣墨说:“我想去看看皇后,你陪我过去吧。如今太医已经回天乏术,你们好歹主仆一场,你也去送送她。”
绣墨含泪点点头,接过紫萱手中的披风,默默地随雯杨出了门。
北京的九月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和煦的阳光,醉人的秋风,扑鼻的花香……一切都是那样地美好。
景仁宫从外面看去,风平浪静,照旧是红墙黄瓦,熠熠生辉。但院中沉沉地死气扑面而来,即使是站在阳光下,依旧让人浑身发冷。耿雯杨抬头看着四方的天空,蓝得刺眼,絮状的白云轻缓地向西移动着,偶尔一只小鸟鸣叫着划过天际。
她轻轻地走近屋去,一进门就看见殿正中台上的宝座。素日里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时,舒兰都会高高地坐在那上面看见她们,就如同她的皇后之位一般,尊贵无比。座后有三扇屏风,上面精巧地雕刻着各色花卉,鸟蝶穿插其中。两侧设有宫扇、香几、香筒等,香几上承太平有象和甪端各一对。台下右侧还有一个紫檀香几,上面放着一个鎏金雕莲花碧玉的香炉,里面正熏着檀香,烟雾缭绕,袅袅升起。雕栏玉砌有应在,只是朱颜改。
耿雯杨走向西暖阁,进了八角紫檀雕花落地罩,只见里面仅有月茹一人伺候着。舒兰闭目躺在床上,也是面黄肌瘦,一团愁容。雯杨轻轻走过去,月茹见了连忙行礼:“裕妃娘娘吉祥。”
舒兰听到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混沌地看着她。耿雯杨双腿屈膝,上身微俯,双手互握合放在右腹处,轻声说道:“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淑兰平静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耿雯杨浅笑着,由绣墨扶了,坐到舒兰床边。“绣墨,你和皇后娘娘主仆一场,娘娘时日不多,你也送一送吧。”
绣墨依言,含泪给舒兰磕了一个头,说道:“奴才承蒙主子厚爱,才得以保全家人。主子对奴才的大恩大德,奴才今生无以为报。”
眼泪从眼眶中涌出,舒兰轻声问道:“大恩大德?你虽不像月茹,与本宫自小长大,但也是我从母家带来,一手调教的。本宫不明白,她许了你什么,能让你如此忠心?竟连本宫的话都不听了。”
耿雯杨看着舒兰,曾经高高在上的女人,如今竟然也会为了一个丫鬟伤心。曾几何时,自己为了小莲,为了玉棠,为了香娟,也曾这样伤心过,只怕舒兰对绣墨的感情更甚。“皇后娘娘,臣妾没有许绣墨任何东西,臣妾只是给了她真心。当小莲、玉棠都成了你的人时,绣墨就成了臣妾的唯一了。臣妾唯有全心全意地保护好她,才能保全自己。”
舒兰转头看向耿雯杨,“真心?你如何给她真心?”
“对娘娘来说,绣墨只不过是一个奴婢,必要时可以连猪狗不如。但于臣妾,绣墨就是臣妾的妹妹,她若有事,臣妾一定会拼死报仇,对小莲亦如是,绣墨明白,所以才会留在臣妾这边。”
“你是说……”
“是,宋悦心暴毙,是臣妾指使人做的,为了小莲。若有人胆敢伤了绣墨,臣妾也一定会为她报仇。这就是臣妾的真心,无关利益,只把她当姐妹。其实皇后娘娘该感谢臣妾才是,懋嫔无用,早就该丢弃了,臣妾正好替皇后娘娘分忧了。”雯杨笑颜如花,缓缓地说着,“这么多年过去了,臣妾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懵懂的小丫头了。若有人想害臣妾,臣妾也绝不为人鱼肉。”
舒兰冷笑着,问道:“任人鱼肉?你何时如此软弱过?即便只是卑贱的奴才,你也照样全身而退了,不是吗?”
耿雯杨拿起手绢,轻轻地擦了擦嘴角,微笑着看着舒兰,恨她吗?好像没有,都是可怜人,都因爱上了不该爱的人,都用情太深,谁又比谁幸福呢?“娘娘,初入府时,臣妾没有想过与您为敌,是您一步步地把臣妾逼到了今天。您如今的境遇,是您咎由自取,与人无妨。您害了多少人,您心里最清楚。武姐姐的不孕,臣妾的第一个孩子,蕙娆的险些小产,恐怕连年懿君的四个孩子也与您脱不了干系吧?”
舒兰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
雯杨挑挑眉毛,继续说:“让臣妾想想,娘娘应该不只干了这些吧?当年臣妾险些被齐妃打死,应该也是娘娘授意的吧?一石二鸟,即除了臣妾,也得了齐妃的孩子。好在老天眷顾,十三爷和十四爷救了臣妾一命,不然臣妾哪有机会来和娘娘说这些话呢?”
舒兰叹了口气,说道:“人心算尽,终也拗不过天意。若那时真把你打死了,倒也一了百了了。也不至于到今日,还让我的双手沾满鲜血了。“耿雯杨冷笑一下,站起身来,“娘娘,您怎么还都怪在臣妾身上?真正沾满鲜血的是您的心啊!是您的欲望把您推下了悬崖,不是臣妾。”雯杨优雅地把手搭在绣墨手中,对她说道:“今天来了,也算圆了你们主仆一场的情分,咱们走吧。”
刚要走,舒兰在身后缓缓地说道:“你说的那些,都是我做的,我认了。但是,马齿笕和戒指之事,却不是。我做了那么多事,还怕这两件吗?你别以为我死了,你就可以安全了,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还有人在暗中等着你呢,呵呵……我即便是死了,也要在下面看着你活得心惊胆战。”
耿雯杨转过身,看了舒兰一眼,笑了笑,说道:“多谢娘娘提醒,臣妾自会小心。”刚要走,舒兰又说道:“你以为自己赢了吗?你不过是个替身。我做了那么多,让齐妃毒打你、让你无法怀孕、让你流产……皇上都没怪过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落得如今的下场吗?是因为我差点毁了孝懿仁皇后的戒指。哈哈哈……你不过是个影子。”
耿雯杨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急忙逃了出去。耳边,舒兰撕心裂肺的笑声依旧连绵不绝……
雍正九年九月十三日,皇后乌喇那拉·舒兰崩。胤禛没有辍朝,也没有亲自为皇后合棺送行。仅在朝堂上对众人表示,自己与皇后少年夫妻,四十多年孝顺恭谨始终如一,感情深厚。但,自己因患病多时好容易痊愈,若亲临丧事,恐怕会触景生情过度悲伤,致使旧病复发。自己未尽到夫妇间的礼数,心中很是难受,但大臣们以明代没有皇后丧礼,皇帝亲自莫祭的规定,也只好作罢。因此,特命皇子们朝夕奠祭。
当舒兰的丧事接近尾声时,绣墨跪到了耿雯杨的面前。“主子,皇后娘娘的灵柩明日就要迁往泰陵。奴才想求娘娘一个恩典。”
耿雯杨轻叹了一声,缓缓地说道:“你想去守陵?”
绣墨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这是她在紧张时会出现的动作,朝夕相处了近三十年了,为何她还是会惧怕自己?是呀,三十年了,我已经不是我了,何况是她?再也回不去当初真心相对的日子了。耿雯杨淡淡地笑了笑,她问道:“为什么?有月茹一个殉葬,不够吗?”
“主子,奴才五岁时,就被卖到了皇后娘娘母家。所以奴才生是娘娘的人,死是娘娘的鬼。虽然奴才因主子的一片真心,不能在皇后娘娘生时尽忠。但奴才想去守陵,甘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奴才每日会为皇后娘娘诵经超度,也会为主子祈福。只愿来世可以两全。”
“绣墨,你起来吧,本宫答应了。”耿雯杨看着绣墨慢慢地站起身来,初见时彼此都是花样的年纪,如今相伴了三十年了,却还是看不到彼此的真心。舒兰利用了她,她利用了自己,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利用她呢?到头来,原来都没有交出真心,又何谈姐妹一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