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前脚刚落水,有人后脚也跳进了河。
转头一看,竟然是刚刚还在生孩子的母亲红娥。
母女俩都不会水,在水里扑腾着。
周樱一进水就后悔了,噗!咕嘟,咕嘟!喝了一肚子水。溺水死可真难受。
胸口越来越闷,可怕的窒息感袭来,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忽然,她感到一只大手托住了她的脖子,将她往岸上拖。
……
醒来的时候,眼前出现一张俊美的少年的脸。没想到农村还有这么英俊的少年,小麦肤色,眉目如星,棱角如刻。
她认得,这是村东头刘木匠家的儿子沈如阔,大家喜欢叠字叫“阔阔”或者开玩笑叫“阔少”。
周家庄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姓周,也有一部分人姓刘,刘木匠姓刘,但他的儿子却姓沈,还起个奇怪的名字“如阔”,刘木匠说老婆生孩子辛苦,孩子跟妈姓。刘木匠的老婆是他去外乡干活带回来的,长得细皮嫩肉,来时就有些显怀,九个月后生下这个孩子。
村里人多背后嚼舌根,说这孩子不是刘木匠亲生的,刘木匠是捡破鞋的。但没人敢在他面前说,刘木匠有一手祖传的做棺材的手艺,村里老人都指望百年之后,有一口好棺材躺。他用刨子刨木头的时候,目光凶狠,手法利索,就像给一具尸体剥皮剔骨,大家都隐隐有点怕他。
周樱吐出一口水来,发现自己躺在家里堂屋的地上,地上湿漉漉的,看样子是被沈如阔救回来的。
沈如阔闷声闷气地说:“笨,不会游泳跑河边干啥?”
东厢房传来小脚老太太的怒骂声:“就多余救她们,让她们死了算了。”
铁蛋也隔着西厢房的窗骂人:“又生个赔钱货,你还立功了不成?说了你两句,气性大得不行,还要跳河,要死你死远点。”
窗内传来红娥呜咽的哭声。
沈如阔局促不安,看了看周樱,默默地离开了。
他刚走,西厢房忽然传来红娥惊恐嘶哑的哭喊:“放开!你干什么?你放开她,放开她,你这个畜生,那可是你的亲骨肉啊!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伴随着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声,好像红娥从炕上掉下来了,旋即传来婴儿如同猫叫的哭声。
周樱忙强撑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西厢房,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只见眼前这个被称之为父亲的男人周铁蛋一手倒提着婴儿,一手抓着婴儿的脖子,把孩子的头往洗脸盆的水里淹,婴儿小小的身体如同被缚的鸡崽一般,无力地挣扎着,一开始还发出微弱的啼哭,但那啼哭很快被水淹没了,变成剧烈的挣扎和抽搐。
红娥倒伏在地上,挣扎着向男人爬去,气若游丝:“畜生,放开她,放开!”
周樱吓得浑身发抖,不知哪里来来一股力气,抄起一个苕帚冲过去,一把抡在铁蛋的胳膊上,他吃痛,手一松,婴儿掉进脸盆里。
红娥见状,忙扑过去,捞起孩子。
铁蛋扭头一看女儿凶神恶煞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一腔无名怒火全撒在她身上,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苕帚,没轻没重地朝她身上打,口中怒骂:“你个赔钱货,你敢打老子?我打死你。”
周樱脑海里关于引弟无数次被打的记忆瞬间复苏了,撒腿就往外跑。
谁知跑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跤,身体前倾摔了个狗啃泥。
铁蛋追出来,一把拎起她的胳膊,左右开弓扇了几个耳光。
她觉得眼冒金星,脑袋嗡嗡的,大脑一片空白。
两个妹妹吓得缩在墙角,小声哭泣,因为她们知道,如果大声哭惹父亲厌烦,也会引来一顿打。
她感觉鼻子有热热的液体涌出来,很快,血就糊了半张脸。
铁蛋揪住她的头发,朝墙上撞,被老太太拦住了。
小脚老太太轻描淡写道:“别打坏了。”
铁蛋虽然是个混蛋,但对母亲还算孝顺。他停了手,气急败坏地躺到躺椅上,大口喘着粗气,像一头随时发威的狮子。
周樱此刻杀人的心都有了,抹了一把鼻血,恶狠狠地怒视着这个男人。
“看什么看?做饭去。”铁蛋大喝。
老太太也打圆场:“你爸地里干活饿了,赶紧做饭去。”
她梗着脖子,站着没动。
老太太回头看了墙角的两个孩子,没好气道:“那儿还有两个饿死鬼等着上槽呢!屋里还有个月婆子等着呢!”
墙根大一点的妹妹怯生生地凑过来,轻轻擦了擦她脸上的血,小声说:“姐姐,疼吗?”
小妹妹也拉了拉她的手:“姐姐,不哭。”
她瞬间心软了,强忍着疼痛和气愤,去厨房做饭。
掀开面粉缸,面粉已见底,打开米袋子,也空空如也,另一个缸里,还剩一点玉米糁,篮子里有一个鸡蛋。
她望着眼前的一切连连叹气。这是什么家庭啊!清贫如洗的家境,懒惰暴虐的父亲,冷漠无情的祖母,忍气吞声的母亲,还有两个懵懂无知的妹妹,和一个刚出生的嗷嗷待哺的婴儿,唯一能支棱起来的,竟然是她自己,是周引弟这个十多岁的女娃。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打算做个包谷糁糊汤面。
大妹念弟烧火,她先煮好包谷糁,然后把面条下进去,放点盐,甩个蛋花进去,临出锅,下点从后院拔来的青菜,热乎乎一大锅,每人一碗,哄个肚饱。
做好饭,她先盛了一碗,准备端给屋里的产妇,引弟的母亲。
刚走到西厢房门口,父亲怒目而视,发出一声长长的疑惑和不满:“嗯?”
老太太也拄着拐杖敲了敲地面:“男人是天,男人是家里的劳力,第一碗饭,应该给你爸。”
铁蛋故作姿态地摆摆手:“长者为尊,第一碗饭,应该给你婆。”关中人把奶奶称为“婆”。
周樱撇撇嘴,心里暗想,破规矩真多,忍不住嘟囔:“要吃自己盛去。”
“哎?”铁蛋瞪圆了眼睛,攥着拳头又想打人。
她无奈叹了口气——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现在小小的个子,打又打不赢,跑又跑不脱,只能先咽下这口气,马上话锋一转,假笑道:“这碗就是给我爸的。爸,你吃。”
……
给父亲和奶奶盛完饭,她才能再盛一碗来给屋里的产妇端进去。
屋子里昏昏暗暗,红娥侧身躺着,正在给婴儿喂奶。
小家伙真是命大,竟然活了下来,正用力地吸吮着,好像没咂出奶水,急得哭了起来。
没有奶水的红娥,不知是饿急了,还是为了奶水,接过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婴儿啼哭不止,周樱不得不抱了起来,说来奇怪,她一抱,孩子马上不哭了。
红娥喝完最后一口汤,喘了口气,忽然问:“引弟,你给妈说,你刚才为啥跳河?”
大半天了,全家就这一个人关心引弟为啥跳河。
周樱心里微微一动,沉默了三秒——她总不能说我要搞死你女儿吧?
只能随口编瞎话:“去找我爸,不小心掉下去的。”
“以后走路小心点!”母亲气若游丝,从她手里接过婴儿。
窗外又响起铁蛋的咆哮:“引弟,赶紧给头牯去拔草去。”
头牯,是关中和中原一带的方言,是指指牛、马、骡子、驴这些可以替人拉车做活的牲畜。
她这才想起来,铁蛋还负责生产队饲养室这些牲畜的饲养,至于拔草备草料这种事,自然就落在了女儿们的肩上。
她出了房门,还是忍不住嘟囔埋怨了一句:“你咋不去?”
周铁拿了一把铁锨,正往外走:“我还有别的活儿。”
老太太小声叮嘱儿子一句:“走远一点,挖深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