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辽东一处乡镇的颇为热闹的集市中,一名带着江淮口音的汉子向附近商队的车夫们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要坐他们的车转道营口,想来是打算到了营口坐船南下的。

这名汉子一看就不好惹,脸上带着一道刀疤,身材壮实,不过只有他一个人,又说回付钱,商队也就同意了,英雄不问出处嘛。

其实说起来,这人的出处还真的挺好猜的。

江淮口音的人,不外乎是当初被朝廷打发到这里来的移民,只是正常被安置来的移民肯定不会现在想着回乡。

因为他们一般都是一家人都被迁移到辽东的,只有一批人是独自来的。

当初在江淮的那些私盐贩子和他们手下的盐丁们,他们这些人一般是被流放来的,但当初朝廷宽宏,只是流放他们本人,不牵扯家人。

因为他们的罪名其实比较奇怪,他们虽然起事了,但却不是造反,只是在朝廷打击江淮私盐的时候站出来反抗。

毕竟当初打出来的口号就是谋条活路,希望朝廷不要改动盐政。

李湛是个宽厚的,他知道自己的这项政策会让江淮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你砸了别人的饭碗,当然会有人要和你对着干了。

所以只是简单的流放了事,而今年因为李二这个太上皇去世,李湛下令大赦天下,这些人自然也在其中。

但这些走南闯北的商人们能琢磨的更深一点,当年被发配到辽东的江淮人,能在这个时候第一时间琢磨着回到家乡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要知道,一般被流放到辽东的人,也都是在地里忙着干活,或者在榨油的工坊中帮工,谁能在短短的几年时间中攒下一大笔回家的路费呢?

再结合下现在辽东比较挣钱的那几样行业,眼前这名江淮流人要么是逃到山林聚起一波匪众打家劫舍还没被朝廷的府兵抓到的。

要么就是跑去淘金,赚了一笔还没死;或者就是跑去挖人参挣到钱了。

其实辽东还有另外一门生意也极为赚钱,那就是出海捕鲸,可这人既然是从陆上走,还要做他们的车到营口的,就不可能是出海捕鲸的人。

不过,这片集市离朝廷的国营农场很近,那里面可都是府兵的人,倒也不至于会是盗匪,也是因为此,商队的人才答应带上这名江淮来的汉子的。

反正这人也就他一个,不至于能在路上闹出多大的是非来,能想着回乡看看的,一般心思也不会特别的坏。

在路上的时候,商队的管事和这名汉子闲聊了两句,递给他一碗地瓜烧,喝着酒吃着肉,三两杯下肚两人就开始称兄道弟了。

特别是在发现两人算是老乡的情况下更是亲热了几分。

“我们这次也是从辽东拉一些货物,打算到营口以后一起转运到江淮,到了营口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当然,到了营口以后,因为要拉一整年的货,我们出发的时间可能要晚一些。”

听到这,这名江淮的汉子就婉言拒绝了,他倒也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大大方方的就说道。

“我这离家好几年,好不容易趁着这次大赦回乡,思乡心切,还是到了营口自己走吧。如今年纪不小了,在辽东弄出来一身的伤病,要是这时候不走,等往后可能就没有回乡的机会了……”

话里颇有几分自嘲。

对面的商队管事颇为理解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在这地方几年间挣到大钱回乡的,肯定是拼了命的,这拼命要是没有对自己造成什么损伤那才叫个怪事呢!

天寒地冻的,到山林里挖金矿或者采参可都不是什么轻松的活,到了阴雨天双腿发寒,疼痛难忍也是常事了。

管事见到过的那些采参人,没有一个身上没有这毛病的。

只是听到这名汉子口中回乡的话,这管事难免叹了口气,回乡……

眼前这名壮汉这辈子还能回乡看看,而自己呢?

怕是以后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家已经安在这了,家中的亲戚们也都跟着一起过来了,回乡看什么?

看曾经欺负过自己一家人的地主们吗?

反正在辽东小日子过得也不错,老婆孩子热炕头,又在商队中谋了一个差事,日子颇为安稳,不愁吃喝,有什么不好的?

虽说天气冷了点,可冬天的时候家中也都有暖炕,还有棉衣,木柴又不缺。

只要不随便外出,在家中老实呆着其实冬天也算好过。

对于这名管事来说,家乡早就成了一个回忆中的地方了,关于家乡的记忆也慢慢淡了下来,而他的孩子已经不会说江淮话了。

反倒是辽东这里杂糅的那种怪模怪样的官话,他们说的很是顺溜。

“是家中还有人在江淮吧?我这样安家在辽东的人,压根就没想回去了。”

搭车的汉子闷了一口酒回道。

“是呀,家中还有两个弟弟,要不是因为他们还在江淮,我就在辽东定居了,哪里会想着回去呢?”

“父母早早的就不在了,在家乡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回去干什么?”

两人又多喝了一点,待到行车以后,商队的管事只是多嘱咐了这人两句,就去忙活商队的事了。

搭车的汉子躺在车上,神色有些恍惚,其实他也没说实话,两个弟弟确实有,可他想要回乡不单单是因为两个弟弟,他在家乡也是有老婆孩子的。

这次回去也是想看看自己的老婆孩子都还在吗。

当年他还在江淮的时候,虽说没有自己的土地,但日子也还算可以,帮着那些私盐贩子们煮盐嘛,日子苦了点,但还能过。

可等到朝廷改革江淮的盐政的时候,他这样的就有罪了,或者说本来他帮着私盐贩子们煮盐就是罪。

不过他们这样的人,在朝廷改革盐政的时候,日子更苦逼一点罢了。

那些原来朝廷的治下的灶户们,有朝廷的补偿,要么被全家安置到湖广一带,家家分地;要么一家人一起到了辽东,在国营农场里过活,也是一条出路。

而他们这些人,虽说在江淮的时候和那些灶户们干的是一样的活,可因为是给私盐贩子们干的,朝廷当然不愿意给他们什么补偿,帮着他们迁徙。

而他又受了当时头领的蛊惑,脑子一热就扯旗反抗,这不就被发配到辽东了,和自己的亲人们隔开了,只能在这天寒地冻的辽东谋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