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澜从设计部逃走后,这一天就再也没回来。

齐晓柔并不关心吴澜的去留,她放言要告状也只是气话。

但这一天,齐晓柔再也没有画出半点图。

夕阳斜斜,鸣盛工厂下班的时间到了。

工人们关掉机器,三三两两走出了鸣盛工厂,而齐晓柔也默默收拾好东西,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而吴澜并没有回家,这一整天,他都躲在鸣盛工厂仓库后面,看着天空抽着烟,默默发呆。

冬天的夜晚来得较早,距离下班才过了半个小时,夕阳就已经坠入西山,月亮迫不及待披着满是星辰的夜纱出现在东边的天际。

吴澜从空了大半的万宝路里又抽出一根、叼在嘴上,划拉了根火柴点燃后,闷头抽了起来。

而在他四周的水泥地上,除了一张揉成团的设计稿,还有不少烟蒂。

吴澜吐出了个烟圈,看着白烟在半空被夜风吹散,他的心也摇摆了起来。

吴澜有自己的骄傲。

他堂堂地北大学的高材生,在学校里时成绩优异,谁认识他后,不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用仰慕的表情看着他?

而这里,鸣盛工厂,全都是一群老土又落后的愚昧者。

先不说上头有个以钱和权压势的土老板,下头那些工人,整天浑浑噩噩的没点追求,和猪圈里的猪有什么区别?

整个鸣盛工厂,就是腐朽、堕落、不思进取的地方。

他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去辞职。

可是,这里有让他唯一留下来的理由。

那就是他一见钟情的女生,齐晓柔。

齐晓柔就像是从淤泥里绽放的荷花,安静、纯洁又美丽。

她用从骨子里向外散发的温柔,俘获了他的心。

但今天,他的缪斯,竟然因为侯一鸣这个光有钱、没内涵的土老板而叱骂他!

那他还有什么必要在鸣盛工厂待下去?

可他要是走了,他的缪斯要是被侯一鸣哄骗着堕入地狱,那可怎么办?

想到这,吴澜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

就在吴澜犹豫着要不要去跟柴泽厚提辞职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从吴澜右侧传来。

吴澜抬头看过去,发现来者竟然是陶成业。

陶成业并不是特地来找吴澜的。

甚至可以说,上次陶成业去设计部想换人时,他都没有记住吴澜的长相。

今天下午,他原本带着张国豪在鸣盛工厂内转悠,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吴澜。

陶成业一停下脚步,张国豪就主动低声交代吴澜的身份。

当他听到吴澜是上午在车间里、害他丢脸的吴波的双胞胎弟弟时,眼睛微微眯起,一个点子在他脑海里浮现。

陶成业吩咐张国豪在原地等他,自己则信步朝吴澜走过去。

吴澜一见是陶成业,就想起他那天对齐晓柔做的事。

他脸色黑了几分,扔下手里的烟后,吴澜作势要起身,准备离开。

可陶成业并没有拦住他,反而弯腰捡起了地上那团设计稿,展开后细细打量。

吴澜刚朝另一边走出没两步,就听到背后传来陶成业温和的赞叹声,

“这幅画充满了灵气,就这么扔了,有点可惜啊。”

吴澜停下脚步,面色狐疑转过身,

“你懂行吗?

我这幅画是什么水准,我自己心里清楚。”

陶成业不顾身上熨烫笔挺的大衣,直接坐在渠沟上。

他淡笑着看向吴澜,眉目间都是长辈的和蔼,

“我虽不是美术专业,但我这个年纪,怎么说也多多少少学过一点皮毛。

你这是学院派吧,走的西方美术啊……”

一听陶成业连这个都知道,吴澜心里的警惕淡了些。

但他还是没有放下戒备,上前想把画要回来,

“对,我是学院派。

不过这和你没关系,画还我,我要下班了。”

陶成业丝毫不在意吴澜的态度,而是把画递过去,面露惋惜摇摇头,

“画的不错,但要是微调下就不一样了。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Exquisitebeyondcompare(精妙绝伦)!”

吴澜夺过画,正准备扭头就走,他一听陶成业蹦出一句美式英语,下意识停下脚步,惊讶问道,

“你、你会英语?”

陶成业从怀里拿出一盒希尔顿,用火柴点燃一根后夹在手里,云淡风轻说道,

“我不是说过了么,我这个年纪,怎么说也多多少少学过一点皮毛。”

吴澜在大学四年里,深受西方思想浸染,可以说都有些疯魔了。

可他自从毕业后,身边就再也没有同好。

现在他发现陶成业竟然和他一样,脸上浮现一丝挣扎。

但吴澜也没有挣扎多久,就把陶成业欺负过齐晓柔的事抛在脑后,主动走过去在陶成业身边坐下,主动攀谈起来,

“那、那陶同志你有没有出过国?”

陶成业见吴澜一改刚才的戒备、露出一脸好奇,他嘴角的笑容深了些。

陶成业抽了口气,淡然说道,

“当然。

你知道的,招商会可不只是在国内开……”

一老一少这么一聊,两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

这期间,吴澜发现陶成业不但会英语,还对国外很了解。

甚至他还发现,他和陶成业在对待国外一些人或事的观点上,竟然高度吻合。

此时,吴澜已经彻底把齐晓柔抛在脑后,而对待陶成业的称呼,也由一开始的陶同志,变成了业叔。

而陶成业自然也从滴水不漏的问话里,得知了吴澜对待工厂里所有人的态度。

尤其是听到吴澜对侯一鸣很是不屑的时候,陶成业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当陶成业又讲完一个英式笑话后,他抬起手腕一看手表,愣了下,

“哎呦,这就八点了?

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啊。

走吧吴澜,咱俩一起去工厂门口,路上还能聊会儿。”

吴澜主动扶着陶成业起身,他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

“业叔,我明天能去你办公室找你聊天么?”

这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了。

陶成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他叹了口气,

“恐怕不行啊。

你是侯总的职工,和我走得太近,侯总会怎么想?

咱们心里清白,但落在他眼里,可就不一定了。”

吴澜撇撇嘴,连连点头赞同陶成业的话,

“可不是吗?

侯总他以权谋私,还想用金钱去腐蚀齐晓柔,就今天,齐晓柔还帮着侯总说话,我都怀疑她已经被腐蚀了。”

此时,工厂里一片漆黑,职工们都下班了,厂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陶成业与吴澜走在前面,他的副手张国豪不声不响跟在两人身后,陶成业放低了声音,含糊说道,

“你说的也不全对。

我当初想让那姑娘走,其实也是为她好。

但既然留下来了,我也没法救她。

那姑娘挺好的,她沦落到这一步,可能也是有她的无奈之处吧。

毕竟侯总在别的领域颇有名气,他想要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

哎呦,你瞧我这嘴,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被人听了去怕是又得批评我了吧。”

这一番意有所指的话落在吴澜耳里,那简直就是坐实了齐晓柔被侯一鸣逼迫就范的事实。

这下,吴澜对侯一鸣那是恨到了骨子里,而对齐晓柔,又是愧疚又是心疼,只恨不能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

吴澜皱起眉,放在身侧的手默默握拳,暗暗下了决心,

“我今天还打算辞职呢。

不行,我不能这么窝囊。

业叔,我得留下来,我一定会把喜欢的姑娘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

陶成业听后,连连点头,

“我看好你,自己喜欢的姑娘,就得自己保护。”

聊到这里时,陶成业与吴澜刚好走到工厂大门口。

陶成业停下脚步,示意张国豪拿出纸和笔。

他潇洒写下一串数字后,撕下纸递给吴澜,面露和蔼说道,

“好了吴澜,我还有个会议要参加,下回想找我,你打我大哥大。”

吴澜高兴点点头,双手接过号码。

吴澜把纸张妥帖放入钱包后,朝陶成业挥了挥手道别,自己则满怀激情朝家里跑去。

他明天要和齐晓柔当面道歉,而他会替齐晓柔做的事,齐晓柔不需要知道。

当吴澜一路跑回家时,已经到夜里九点了。

吴澜推开有些破旧的院门,刚准备踏进去,一头和来人撞在一起,

“哎呦!”

“哎呦!”

吴澜跌在地上,他捂着头爬起来一瞧,发现和自己撞一块的,是哥哥吴波。

吴澜连忙走进门,把吴波拽起来,嘴里也不忘抱怨,

“哥,你干啥啊,这大晚上你还往外跑?”

吴波弯腰把手电筒捡起来、顺势夹在腋下,一边拽着吴澜往屋里走、一边板着脸训斥,

“你还说俺,你看看这都几点了,你要再不回来,俺就要去公安局了!”

吴澜撇嘴,满不在乎说道,

“哥,才九点而已。我都23了,你当我3岁小孩啊?”

吴波扭头瞪了吴澜一眼,

“23咋了?

你不还是俺弟弟!

爹妈不在了,俺就得管着你!”

吴波嘴上听着凶,但他一进屋子,就直奔厨房,麻利给吴澜热起饭菜。

饭菜的香味从厨房飘来,吴澜这才察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

等吴波把饭菜端上桌,吴澜接过碗筷,埋头大吃。

吴波看着弟弟狼吞虎咽,他扭捏了下,轻咳一声,用不经意的语气说道,

“咳,弟啊,今天哥被领导表扬了,领导还说,要新增一个维修部门,喊俺去考试,考过了就让俺当主任……”

吴澜眼睛一瞪,笑嘻嘻用手肘轻轻撞了下吴波,

“优秀啊哥,不愧是我吴澜的亲哥,你现在就是我榜样!”

要换做平时,吴澜肯定又是一顿冷嘲热讽,觉得哥哥被人哄骗了。

但今天吴澜心情好着呢,这才毫不吝啬夸了吴波。

吴波有些受宠若惊,他上下打量一眼反常的吴澜,一脸稀奇问,

“吴澜你不对劲啊,跟俺说说,这是遇到啥好事了?”

吴澜放下碗筷,把和陶成业之间相谈甚欢的事情说出来,当然,隐去了他猜忌侯一鸣和喜欢齐晓柔的事。

说完后,吴澜撑着桌子感叹,

“哥,我觉得业叔肯定是个身份地位不简单的人,我听厂里的人说他是政府的人?

他也太摩登了吧,英语说得好,还经常出国,最最巧合的是,我和他兴趣爱好几乎一模一样。”

见弟弟这幅忘我的模样,吴波皱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