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鹏飞第一次出现在张晓珂面前,到现在为止,还是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和徐辉英说话。之前他一向是彬彬有礼谦恭有加,看着像是徐辉英的后生晚辈,直到这一刻终于露出了翻脸的迹象。

哪怕是张晓珂这种孩子,也能感觉到王鹏飞这时候的失控。张晓珂甚至怀疑,下一刻王鹏飞就要翻脸。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王鹏飞的这种情绪,爆发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之间就消失得干净,又恢复了之前的和气。

“辉英兄是明白人,不该说这种糊涂话。到了这个地步,你我都是一条船上的人。调查科那帮是什么为人,你心里想必也清楚。就算你现在出来说我与这件事无关,他们也不会相信。既然如此,咱们就只能开诚布公共同进退。

军队的关系,我会想想办法,不过说真的,我和江右军没有多少渊源,能否帮上忙也是两可之间。咱们这么下去,就是坐以待毙。别说那些无辜者,就是你我的性命也悬于一线。辉英兄如果有什么办法,还是要趁早说出来,咱们一起商讨才对。”

徐辉英又叹了口气:“我又何尝不想早点脱身,可是办法又哪那么好想?我如果能想出脱困之法,这时候已经离开南京,又怎么会来扬子饭店?

在我看来这种乱象也不会始终存在,现在毕竟不是北洋时代,社会秩序总是这样肯定会引来物议,拨乱反正,恢复正常秩序只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我们只要坚持几天,躲过这阵风头也就没事了。”

“没事?哪有那么容易!那些无辜者还救不救了?就说我们自己,哪怕咱们这次逃过追捕,也会被他们当作赤党这条线的人。一旦这个印象形成,咱们就别想翻身了!”

王鹏飞言语里渐渐又满是火药味:“辉英兄你也不糊涂,好好想想,咱们人在这里,就脱离不开那些人的手眼。自古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旦他们存心为难,咱们迟早会吃亏。就算辉英兄你没有什么军界朋友,也没有组织为你撑腰。也总该有几个可信的友人,与他们联络一番总好过咱们单打独斗吧?”

“这话倒是不错,只不过没那么容易。”徐辉英倒是不急不躁,“唉,自古来人心最难测,尤其是乱世之中,人就更是善变。当年辛亥的时候,就出了不少背叛告密的事情。

如今这情形,这等人只会多不会少。我确实有几个朋友,可不过是泛泛之交。饮酒闲谈还是可以,这等托付性命的大事,我却想不出有谁可以相信。再说就算有可以托付性命的好朋友,他们现在的处境怕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你我都是文人,知道自己的毛病。平日里口无遮拦,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到了这时候,谁又能免祸?”

王鹏飞彻底没了话。显然,徐辉英说的入情入理,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张晓珂在旁听着,也觉得徐辉英这话在大方向上是没问题的。历史上国民党反动派能够成功发动四一二,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们手里掌握着当下国内最强大的武力。

由于他们和外国势力媾和,那些洋人愿意拿出钱财武器支持国民党,对于他们的种种倒行逆施也采取睁一眼闭一眼的态度。相反,那些被杀害的无辜,可没有这份好处,赤手空拳又怎么斗得过武装?再说从前清到北洋,外国势力为了维护自己在中国境内的利益,对于很多事情都会进行干涉。

这样既是为了避免自己受损,也是为了加强存在感,争取自己在中国的话语权。这么多年下来,很多中国人也已经把这当成社会生活规则的一部分,认为不管是谁当政,都不敢做的太过分,否则就会被外国人抗议。

可是四一二的时候,社会规则已经和之前不同了。经过共产党强化的国民党部队,比任意一个北洋军阀都强大,也更有力量。虽然他们自身还不足以和列强相比,但是总归比之前的北洋兵强,说话也多少有点底气。

再说洋人自己也在焦头烂额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本来就是欧洲经济整体疲弱所导致的结果。随着一战结束,经济并没有好转,各国又在战争中死伤惨重元气大伤,所以暂时无暇再经略中国。在这个时候,外国势力对于中国政府的干涉能力并不强,且不想得罪有力军阀。所以面对党务调查科的胡乱谋杀,他们普遍选择装聋作哑,绝不会出头予以制止。

这些信息张晓珂自己掌握,但是这时候大多数人并不清楚,还是用老的想法考虑新问题。认为对方不敢或者不会那么做,又认为对方行事肯定会有底线或者有所顾虑,结果就这么吃了大亏甚至丢掉性命。

徐辉英现在说得情况就是这样。他认识的知识分子,在正常情况下,确实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哪怕是警察局也要忌惮他们三分,不敢随便动手。

报纸发声以笔为剑,都能发挥一定的战斗力,至少在社会舆论上可以起作用。可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国民党反动派完全撕破脸皮,以最恶劣的暴力手段掀起白色恐怖浪潮。

所有异见人士只要套一个赤党嫌疑的罪名,就能随意杀害不受法律约束。哪怕是没有定罪的,也能秘密处死无从追查。换句话说,这时候的国民党就不是个正常意义的组织,而是一群土匪强盗。文人对上强盗总是无力的,指望他们能有所作为也确实不现实。

王鹏飞也觉得自己没法再逼迫徐辉英,毕竟对方的话都说得是事实,自己也没法再多要求,只好皱着眉头在房间里踱步,边走边道:“看来就只有我想办法了。”

忽然,房门被人敲响,不等徐辉英有所动作,王鹏飞已经抢先问道:“谁?”

“先生,我是茶房,有个电话找这里的客人。”

“知道了!”

王鹏飞没好气的说了一声,随后又对徐辉英说道:“那是我的司机,他找我估计是有要紧事,你们等一下。”

等到王鹏飞推门而出,张晓珂才长出口气,他刚想对徐辉英说什么,却被徐辉英用眼神严厉制止。

张晓珂也看向房间里的话机,心里起了几分疑心。饭店里有一部可以跟外界通讯的总机,高档房间里也有属于自己的分机。虽然这时候电讯还不发达,电话局一共也没有多少号码。不过这种高级饭店的豪华套间里还是会配备有分机,所以很多外国政要富商选择下榻于此,也是方便办公。

既然是王鹏飞的司机,他能打电话过来,为何不直接打到房间里而是叫到总机,让王鹏飞去接?这里面倒是有些蹊跷,自己静观其变也是正确选择。

徐辉英没说话,张晓珂也没言语,两人都看着门口。过了片刻,王鹏飞推门而入,脸上神色带了几分慌张,与之前那种大包大揽的态度不一样。

张晓珂连忙问道:“王叔叔,出什么事了?”

“我的司机发现,扬子饭店附近来了几个可疑的人。他们的行动和举止和普通人不同,如果没看错,应该是调查科的特务,他们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