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远心底一凛。

他深知,这位皇帝陛下,历来仁厚,几乎是儒家史上的完美君王。

可当下,他却是自皇帝陛下的眼中,看到了锋芒。

待得太子殿下离开,宁远尝试着道:“陛下,如此……是不是有些强硬了?”

很明显,皇帝陛下命他明日早朝,就是为了施行摊丁入亩。

对于此事,百官定然是极力反对的。

可当下,皇帝陛下的意思却是要顶着百官反对,强力推行摊丁入亩。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极容易使君王离心离德,背上骂名。

毕竟,这段史书,在日后可还是要由诸多文官来撰写。

“朕也不想啊。”

弘治皇帝叹息:“只是,朕要为太子铺路,先前呢,朕一直在想着查缺补漏,将老祖宗遗留下来的问题解决了,便可让太子轻松一些。”

“可是在收复交趾之后,朕才发现真正的、最大的、根源性的问题,就这般活生生摆在眼前,如一柄利剑,狠狠的刺入朕的心窝。”

“咱是君王,可咱也是一个父亲啊,咱受过的苦、遭受的问题,可不想太子也为难了。”

话音落下,眼中一片温情。

宁远暗自触动。

天家亦有情。

父爱如山啊。

转来翌日,早朝。

宁远起了个大早,拖在百官身后,上了早朝。

和想象中差不多的是,摊丁入亩一事,几乎在百官之间流传开了,但早朝之上,却是无人提及。

因为这事关乎甚大,谁也不敢贸然开口。

就在此间,宁远上前道:“启禀陛下,臣以为佃农疾苦,明明没有地,却还要缴纳大量赋税,此乃不公,故,不应论户收税,应以坐拥田地数量收税,如此才公平。”

话音落下,一阵寂静。

但很快便有人站出:“繁昌侯,田地乃是家国的根本,此等大事,岂容你妄议?”

上来,便是一个大帽子。

其中,又暗点了宁远的身份。

无论是驸马还是繁昌侯,都算不得真正的朝廷命官,又岂能胡乱干涉朝政?

“不错,繁昌侯,想来你要知道,兹事体大,关乎社稷根本,万不可乱动的。”

“而今税制,绵延千余年,岂是你说改就改的?”

“对,擅改税制,极容易酿成不可想象的祸端,万民叛乱,繁昌侯,你莫不是想天大乱?”

许多人言语声声,帽子一个比一个大。

换做一般人,怕是早被这阵势吓到了。

堪称是百官阻拦啊!

可宁远却宛如没听到一般,继续开口道:“陛下,臣自交趾那边,看到了许多。”

“这其中,就包括黄土制的推行。”

“佃农们的日子,太难了,他们没有田地,许多人更是连温饱都是问题。”

“可在推行黄土制之后,这些人过上了自给自足的生活,想来,若遇到丰收的年头,还能卖掉余粮,换取银两以购买其他物品。”

“陛下也知道,这佃农们若都能吃饱饭,也就不会叛乱了。”

“陛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啊,佃农,那也是民,他们,不是泥腿子啊!”

宁远一脸恳切的样子。

可这番话落下,诸多百官皆是被惊住了,甚至包括历来处变不惊的三位阁老,也是十分的惊心。

这小子……什么意思?

要在大明所有地方……推行黄土制?

疯了吗?

这不是没事找事,自取灭亡吗?

“放肆,简直一派胡言!”

“宁远,你安敢擅自插手朝政?要祸乱江山吗?”

“竖子小儿,胡说八道,这大明江山,轮得到你插手了?”

许多人大怒,对着宁远指指点点,吹胡子瞪眼,仿佛要吃人一般,暗指宁远要造反。

连带着兵部尚书马文升都跟着开口道:“繁昌侯,莫要乱说,大明税制乃是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岂能随意更改。”

宁远侧目。

他早就等着了,当下冒出来一个二品大员,哪里肯放过。

当即,他看向马文升,平静道:“马公言之有理,马公是读书人,想来理应知道论语之中有这样一句话,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今税制有错,便这般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吗?”

“你……”马文升一瞪眼,却是别过头去,没再多言。

这是诡辩。

若论学问,他能跟宁远说上十天十夜,不带重复的那种。

但这小子一口咬死了税制有错,教人怎么说?

怎么说都是错的!

宁远转而看向弘治皇帝:“陛下,朱熹老夫子有言,格物致知,而今交趾定,一片升平,足证明黄土制是正确的,为了社稷安稳,臣恳请陛下在大明其余地方,推行黄土制。”

百官齐齐无语了,又怒又气,又无奈。

这小子,明明武将一个,动不动就拿儒家学问说话,而且,顶的还是他们这些熟读四书五经的文官……着实不要脸。

但偏偏,这事,又不好说。

宝座之上,弘治皇帝暗自摇头,哭笑不得。

这小子,太能胡闹了。

没错,就是胡闹。

但口口声声之间,却也有些道理……嗯……歪理,教人不好驳斥。

交趾那边一切稳定,足以证明黄土制是正确的。

既然黄土制没错,那么为了江山更好,为什么不在大明其他地方施行呢?

这里面自然又诸多种种问题,但一时之间,还真掰扯不清。

可以说,经过宁远这一番胡闹,还真占据了上风。

最起码表面上赢了一道。

还有便是,这小子一开始明明提的只是摊丁入亩的问题,眼见百官反驳,直接改口,狮子大开口,要推行黄土制。

这招……很聪明啊!

有了这个基础,再推行摊丁入亩,就容易了。

于是他一脸深沉的开口:“大明其余地方与交趾不同,黄土制之事,不得再提。”

一句话,将事态压了下来。

跟着,又皱眉道:“但这摊丁入亩的问题,倒是有几分道理的,这样吧,繁昌侯,先前朕不是命你以山西为试点清查私藏土地吗?你便在山西选取一县,试着推行摊丁入亩!”

一番话,又将调子定下。

百官皆无声。

一些人眯着眼,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这是宁远与皇帝陛下演的一出戏啊,陛下明显要强行推行摊丁入亩,还能说什么?

宁远也松了口气。

还好自己机智,将后世某位先生的话体味的炉火纯青。

历来,大部分人都是中庸的,你若扬言开窗子,他们定不同意,但你若主张将房顶掀开,他们便立马同意开窗了。

这一顿胡闹下来,摊丁入亩的事情倒是有了眉目。

可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关键。

得拿出具体的施政效果、成就,教百官认同此事啊。

若不然,这个矛盾始终会存在于朝廷之间。

“一切就看实际操作了!”

宁远暗暗沉了一口气,压力,更大了。

因为他也不能保证摊丁入亩在一县之地,推行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