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是不是真如坊间所言那样……”
“很拘谨,坐了半个时辰,姿势都没变过,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喝了口茶,与其说喝,倒不如说是抿,看样子并没有传闻中那么憨傻,胆子倒是有些怯懦,一点儿也没有身为唐人的气概。”
“怯懦?长孙皇后身染重疾,宫中朝官人人自危,一个真正怯懦的人又怎么敢在这种千钧一发之际孤身来我侯府提亲?”
“夫人,难道……那一纸婚约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老太爷怎么会开这种玩笑?”
“小姐的命也忒苦了点儿,嫁给谁不好,非要嫁个傻子。”
“我不想见他,打发他走吧。”
伴随着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一名衣着灰袍,样貌古板甚至刻薄的老嬷嬷缓缓从屏风之中走出。
先前同她对话的那位夫人依旧沉在屏风内,不声也不响。
二人之间的言语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特别是最后那几句不满,更像是有意为之,要让屏风外的某位少年听见。
屋外的庭院内,树影斑驳,七八人合围才能抱住的大栗树在微热的晨风中沙沙作响,显得安静而肃杀。
这座府邸的主人极为显赫,是当今的右卫大将军,兵部尚书侯君集。
因为最近发生的某些惊天变故,长安城内,几乎所有握有实权,又或是掌管兵马的大人物无不倾巢出动,前往了三百里外的凤翔九成宫。
此时此刻,那名老嬷嬷缓缓朝着偏厅的某个角落走去,望向厅内的那名少年。
眉间不禁微挑。
那少年穿着一袭灰得发白的旧布袍,倒是有几分明眸皓齿,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傻气。
当然,令这位老嬷嬷觉得刺眼的并不是这些,而是他系在额头上的孝帽子实在让人既反胃,又晦气。
所谓孝帽子,便是那种服丧时候,箍在头上的白色布条。
进入侯府之后,少年与老嬷嬷有过一次短暂的照面,之后便再无人理会过他。
当然,在偏厅久坐的这半个时辰内,江少川并没有任何无聊烦躁的情绪,因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
想着自己本是二十一世纪的一名普通医学僧,可是就在半个月前,由于学医实在太过于辛苦,后悔不已,心血来潮便去某宝上买了一盒后悔药吞下去……
于是,‘嗖’的一下子,回到了一千五百年前的唐朝。
后悔药,不吃后悔,吃了……
更后悔。
更让他心有戚戚的是,就算是重活一世,自己似乎也依旧逃不了医学僧的命运。
竟然好死不死地成为了太医令江元洲唯一的傻儿子。
屏风后,那位夫人丝毫没有遮掩的厌恶自然被江少川听得一清二楚,但毕竟没有过多出格的辱骂与言语,想着还是先把怀中的婚书退了,保命要紧!
念及如此,也不由地暗骂起自己已经死去的便宜老爹,怎么给自己找了这门丧命的亲事!
再约莫过个五六年,侯君集和他一家子都会因为谋逆之罪被……
满门抄斩。
也就是说,如果自己真的成了侯君集的女婿,大概率是活不过二十岁的。
既然见不到侯府的大夫人,那么便只有将婚书交给眼前的这位老嬷嬷了。
江少川站起身来,向着老嬷嬷行了个晚辈礼,随即准备伸手入怀掏出婚书。
正当此时,老嬷嬷却先一步伸手示意不急,看着他额间的白色布条,冷漠地说道:“你似乎并不像传闻中那么傻。”
“昨日府上已听闻你的父亲江元洲因替皇后娘娘治病,身染重疾而亡的消息,你不去吊唁亡父,来此作甚?”
“这……”
江少川的脸上露出些许尴尬而不失礼仪的讪笑。
总不能明摆着说自己是因为不想牵连受死,而前来退婚的吧。
正当想着措辞的功夫,这种带有明显敷衍意味的讪笑落在这位老嬷嬷的眼中,却是变了味。
她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一眼,心想着眼前这少年提亲攀附的心思,倒是热切得让人心寒。
古人常言,守孝三年,不从嫁娶。
莫说三年,可这才短短一日的光景……
当然,江少川并不明白自己为何无故受了白眼,但他不准备再纠缠下去了,随即又将右手入怀了几寸,再一次准备取出婚书,交还给对方。
然而,他的动作却再一次产生了误会。
“如你这般薄情寡义,不忠不孝的小人……”
“就算拿出婚书,夫人也不会同意这门婚事的。”
“你可以走了。”
江少川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一句话,他动作渐止。
整个人怔住了。
“老太爷多年前被你父亲所救,所许下这门婚事的确不假,但是……”
停顿了片刻,老嬷嬷极为冷漠道:“老太爷已经死了。”
“你的父亲……”
“也已经死在了昨夜。”
“自你父亲死的那一刻起,这门亲事,便不复存在。”
江少川想要解释,自己其实是来退婚的,但方才这位老嬷嬷如此居高临下的极端姿态还有眉宇之间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嘲弄,却让他很难开口。
理所当然,更难以将手中的婚书取出,又毕恭毕敬地交还给对方。
尽管他的指尖,已经点在了怀中那微硬纸张的边缘。
“既然听清楚了,还杵在这里干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质问道。
语气愈发淡漠。
江少川的手微微握紧,声音却没有任何颤抖:“这就走。”
话音未落,少年的左手已经缓缓从怀中抽了出来,五指有些发白,似柳条般垂至腰畔。
老嬷嬷有些得意,心想着眼前这不知好歹的少年人终究是怯懦的,就连好不容易堆攒满满拿出婚书提亲的勇气,须臾间便也消失无踪。
偏厅之中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没有任何声音。
老嬷嬷如鹰隼般的冷眼旁观着。
是审视,是逼迫,也是威吓。
她在等待着少年的屈服。
等待着少年毕恭毕敬地交出婚书,然后……
诚惶诚恐地退婚。
最后,如丧家犬般仓皇逃窜而去。
然而,很快,事情的发展,便完全出乎了那位老嬷嬷的预料。
不!
不只是她的预料,而是所有人的,包括那位沉在屏风后面不声不响的侯府大夫人。
江少川面无表情地看着老嬷嬷,指了指那扇屏风,平静地说道:“我想不管是您,还是夫人她,似乎都没有给过我开口的机会。”
“临走之前,有些事情,想告诉二位……”
缓缓伸出中指按戳了两下自己心口,更严谨些来说,是心口处,内置的那封婚书。
“我本就是来退婚的。”
江少川掷地有声道。
刹那间,满堂俱静。
风从园里来,吹拂着廊檐下的旧竹枝,啪啪作响。
退婚?
老嬷嬷双眼的瞳孔不禁微微一缩。
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似的,不可置信道:“你再说一遍?”
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紧张,又有些放松。
江少川看着她认真说道:“其实……我是来退婚的。”
凝固沉重的气氛开始窸窣流动起来,整座侯府,似乎一下子便轻松了许多。
然而,便在此刻,江少川的神情却忽然间变得极为严肃起来。
“但是……”
“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平静且认真地说道。
偏厅里的微风不禁寒冷起来,气氛再次变得极为压抑,不知不觉之中,屋内骤然多了一个清丽冷艳的身影。
是从屏风内走出来的那位侯府大夫人。
“既然已经想清楚了,便把婚书交出来吧。”
强压下心头那份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不安,她故作镇静道。
江少川没有理会,只是皱了皱眉头,用一种看着白痴的眼神瞟了那位姿态极高的侯府大夫人几眼,心想着你这婆娘难道是个聋子,没听见我已经改主意了吗?
正当那位侯夫人再也无法装模作样,脸色愈发铁青之际,少年却早已经消失在了偏厅内,徒留下一抹破旧布袍的灰色背影。
“夫人,难道就这么放他走了?”
站在一旁的老嬷嬷咬牙切齿道。
望着已经人去影无踪的庭院草坪,侯夫人极为淡漠道:“去宇文家三少爷的府上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