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从他口中听来平淡无奇,显得很镇定,甚至听不出半点情绪的波动,但陈丹青却能感觉到这句话背后的沉重意味。

就像他曾说过,造化境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能够聚集信仰愿力的存在,早已凌驾于世间最顶尖的存在之上。

更何况,能够将这些愿力付诸机关兵俑之上。

当然,也有可能这些兵俑与这座宫殿一样与生俱来,但不妨碍陈丹青揣测背后之人的实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当踏入这座宫殿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相遇。

陈丹青从来不是畏惧强大的人,但并不意味着不懂敬畏,就像身在星空之下,没有人会不敬畏命运一样。

可以敬畏,但不能顺从,这或许就是修行的真谛所在。

这一瞬间,陈丹青想到了很多东西,可惜只是一闪而过的灵光,难以抓住什么。

索性就不去多想。

陆放翁也是这样的态度,对于神庙里的存在,好奇多于敬畏,或许对于他这种境界的人来说,这天下能够让他感到敬畏的本就不多,但真正让人敬畏的从来不仅仅是强大,因为强大本身就是一个很广义的词,天道很强大,但至少某种意义上来说,天道也很公正,也正是这种公正,哪怕它再过无情,也让人为之敬畏,而不是畏惧,但眼下这座神庙,却强大到让人畏惧。

当然,仅仅从这几具机关兵俑身上,陈丹青并不能看出太多的东西,这和他的境界有关,也和他的心性有关。

简单的解决掉这些兵俑之后,陆放翁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就算是陈丹青,也觉得这一切都已经在意料之中,若是功参造化的高人出手都不足以解决掉它们,那这世上恐怕再无人敢踏足这里了。

至少眼下这等情况,对于两人来说,这点攻势或许连开胃的菜都算不上。

当然,蝼蚁多了都能咬死巨象,一道两道菜或许还不足以撑死人,但若是成百上千道端上桌来呢?

看着远处越来越多的机关兵俑,如同潮水一般涌来,陈丹青顿时感觉一阵头皮发麻,就连陆放翁也变得脸色凝重起来。

少年转头看了陆放翁一眼,摇头苦笑道:“这下当真捅到马蜂窝了。”

陆放翁眉头紧蹙,然后下一刻,他紧蹙的眉头,竟悄然的松开,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陈丹青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有些不解。

原本气势汹汹、势如潮水的般的机关兵俑,就在即将涌来的刹那,又纷纷从两人身边擦肩而过,如同湖水绕过礁石,没有半点停留。

陈丹青不能理解,所以惊讶。

陆放翁若有所感,所以沉思。

下一刻,那些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的机关兵俑,身上骤然涌起了无数道光粒,如同萤火虫一般,瞬间充斥在整个大殿之中,一闪一闪,甚是惹眼。

每一道光明亮起,便有一尊兵俑倒下。

就像是完成了什么使命,前赴后继,直至全部倒下。

“这是为什么?”陈丹青忽然出声问道,或许是因为眼前的画面太过震撼,他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陆放翁没有说话,而是绕过那些倒地不起的兵俑,朝前面走去。

前面有一道巨大的屏风,上面绘着仕女飞仙的图案,微妙微翘,背后还有一盏主灯,微风吹拂后,摇曳起伏,将那两侧的垂帘照亮,甚是好看。

但他的目光不在那里,而是绕过屏风,来到了后面。

那里是一张干净的玉璧,之所以用干净两个字,是因为除了玉石的纹路之外,并没有别的东西在。

周围还有两盏丈许高低的烛灯在,微风吹过,烛火摇曳。

那摇曳的烛火,恰巧又投影在玉璧之上,就如同女子翩跹。

不知为何,看见那道女子一般晃动的影子,陈丹青忽然感觉到一阵悲凉之意,是那样的突然,又深入心扉。

渐渐地,那玉璧上的暗纹和投影结合在一起,呈现出更为清晰的画面来。

陈丹青发现,那是一道年轻的身影。

那是一位极美的女子,一颦一笑,都牵动人的心神,她就是那样美,就像月宫里的仙子,只是站着,便是一道风景。

他还发现,当陆放翁看到这道身影以后,整个人便愣在了原地,仿佛丢失了魂魄。

能让一个立地成圣的高人失魂落魄的,那这道玉璧上呈现的女子身影,一定与他有着莫大的关系。

想到这里,陈丹青心中自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这个人是陆坦之的娘亲。

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圣女。

……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

就像陈丹青也不知道这股悲凉之意从何而来,但依旧能从那美丽的背影里,看出很多东西来。

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来。

那无数个岁月里,她曾经无数次站在屏风后面,款款东南望,在眺望着什么,又在等待着什么。

烛光照亮她的身子,将背影倒映在玉璧之上。

传闻通灵之玉,有保存记忆的功效,所以久而久之,就留下了这道身影。

他猜想这两人当初一定是极为相爱的。

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或是困难,阻隔了彼此。

那无数的机关兵俑,或许正是出自她手,在无数漫长等待的岁月里,她就是这样熬过了一生。

或许这并不是一生,但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便是全部。

陆放翁站在原地,怔怔出神,仿佛丢失了神魂。

那一瞬间,他仿佛苍老了无数岁,与玉璧中那道年轻的身影,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眼中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机,但原本黑白相间的头发,却陡然间变成雪白一片。

一夜白头,却并非因为这漫天霜雪。

“我来了。”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缓缓说出,却宛如千钧之重,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来,那一刻,连同他的身子忍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

然后沉默良久,又重复了一遍。

“我来了。”

神色悲悯,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