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这一路,称得上有惊无险,至少两人没有再遇上类似光怪陆离的存在,瘦石嶙峋的古道通往峰顶,越往高处,海风越是呼啸,吹得人快要睁不开眼来,好在峰顶就在不远处,那里传来淡淡亮光,似从一扇石门里发出,陈丹青定睛一看,发现那石门半掩着,却是已经打开了。
海棠姑娘目光落在石门,微微蹙眉,弹指一道气机打出,只听一声沉闷的响声传来,那石门彻底洞开,一阵烟尘顿时散开,少女长袖一挥,率先走了过去。
陈丹青紧随其后,大步走了过去,刚入其中,睁眼看去,不由呆了一下。
眼前,是一个封闭而深邃的洞窟,随着二人的走进,那扇石门竟然轻轻闭上,短暂的黑暗之后,远处陡峭的墙壁上忽然发出许多柔和的光线来,那是无数颗夜明珠一样的东西,镶嵌在石壁之上,光线一隐一现,把这洞里照得颇为亮堂。
陈丹青仔细打量了下这个洞窟,两人来高的洞顶,两侧却只有丈许宽,非常狭窄,除了那镶嵌在石壁上的夜明珠外,别无他物,远处拐了个弯向里延伸,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眼下这倒像是一处甬道了。
到底是谁将这峰顶掏空,挖出这样一座山洞来,而眼前这甬道幽深,通往未知之处,陈丹青下意识看了少女一眼,却见她眉头紧蹙,不知在想什么。
少女盯着远处的地面,微微挑眉,忽然说道:“你看那处地面。”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少女眯眼说道:“脚印。”
这山洞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远处的地面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还有几双新的脚印,还未曾被灰尘覆盖,想来是新来的几人。
陈丹青仔细数了数,竟然有四双大小迥异的脚印,不由说道:“来了四人?”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别忘了,方才还有一人逃了出去。”
陈丹青微微一愣。
少女继续说道:“再仔细看看那些脚印,发现了什么没?”
除了大小迥异外,陈丹青倒是没再发现什么。
少女边走边说道:“只有进来的脚印,却没有出去的,便说明,他一直守在外面,并没有进去,而里面发生了什么情况,让他不得已逃跑,却没有活到走下孤峰。”
陈丹青下意识问道:“那又如何?”
少女抬头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那便说明,待在这洞窟之中,便没有危险,若是往前走去,或许也会像他一样性命不保。”
陈丹青闻言苦笑说道:“还有选择吗?”
少女摇了摇头,说道:“没有。”
陈丹青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一直没问你,这样帮我,是为了什么?”
少女闻言微愣,而后嗤笑一声,口气嘲讽道:“谁说我在帮你?”
陈丹青摇头,说道:“这样的险地,连你都不知能否活着走下去,带上我,只会是拖累。从老酒鬼过世后你的出现,到如今传授给我法门,虽然你脾气捉摸难定,但可以说是唯一还在意我生死的人,我不相信这世间有无缘无故的善意,更不相信以你的身份,会不远万里跑来见我一个混吃等死的无名小卒。我可以不明不白的死去,顶多憋屈一点,反正能活这么多年,已经算是老天赏口饭吃,活一天便是赚一天,但你不同,你是天子娇女,是齐鲁蒲家的小郡主,身份显赫,没必要和我出生入死,不值当。“
少女盯着他的眼睛,平静问道:“说完了?”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如此心平气和说话,以为她总该恼羞成怒,或是大打出手吧?
陈丹青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好,点头道:“说完了。”
海棠姑娘依旧是反常的平和语调,挑了下眉头说道:“说完就走吧。”
陈丹青犹豫一下,问道:“当真进去?”
海棠姑娘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往前走去。
陈丹青跟在身后,问道:“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海棠姑娘微微顿身,反问道:“你很好奇?”
陈丹青点了点头。
少女冷笑一声,说道:“那就继续好奇去吧,这世上既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那也就没有有问必答的传统,你兴许可以痴心妄想一下,就像说书人故事里那样写的,我为你这一身倜傥风流所折服,不远万里追寻于你。“
得,这才是不得理也不饶人的海棠姑娘嘛。
陈丹青偷偷擦汗,她敢这样说,自己也不敢这样想啊,不过她既然不愿意多说,陈丹青也不去自作多情的打听,该说的都说了,凡是将心比心无妨,问心无愧即好,当真遇到什么险境,自己能帮到她的机会微乎其微,倒还要多依仗她才是。
少女轻哼一声,往前走去,至于心中所想,却无人能知。
······
大乾元符三十七年,冬,大雪初晴。
乾帝不惜三顾茅庐,终于请来儒圣商春秋重返庙堂,那一年天降大雪,被钦天监记载为百年难遇的祥兆,瑞雪兆丰年,更是意味着蛰伏沉寂已久的儒道,即将迎来了期盼已久的春天,同年三月,乾帝将长公主赐婚蒲家长子,五月怀胎之时,更是赐封那未出世的外甥女为蒲阳郡主,以示天恩,原本以为三喜临门的蒲家,却在小郡主落地之时,乍闻一道惊天霹雳,原来初生的小郡主竟然生而‘阴缺’,用道家的说法就是丢失了一魂一魄,莫说是健康长成,能活过几日都很难说,蒲家访遍天下道观,甚至连京中御医都请回几位,却依旧不曾找到治愈的办法,正是一筹莫展的时候,有高人登门拜访,自称是‘草庐’杜少陵,说能治愈小郡主的疾病,彼时正是紧要的关头,所谓病急乱投医,想着也没人敢来蒲家招摇撞骗,长公主急忙邀他入府,到眼前才发现,投帖之人竟是昔日在庙堂上曾有一面之缘的老儒生,姓杜名甫,至于少陵二字,估计是他的表字,当年此人横空出世,才华冠绝京都,后来不知为何隐退庙堂,不知所踪,却有几首诗词至今还流传在宫闱间,每每传唱,总会有人提及这个名字。而眼前之人,两鬓斑白,早已不复当年青衣作赋时的风流姿态,一番言谈之后,更是听说他至今仍未曾婚娶,那身后襁褓里牙牙学语的稚儿的又是从何而来?杜少陵笑而不语,只说了句,若是治好了小郡主的病,还请长公主替两小儿许下姻缘。上层贵族间有指腹为婚的雅趣,哪想眼前这老头还有这等要求?不过人命关头,长公主心想只要能救回小女儿一命,便是答应也无妨,于是便同意了这桩亲事,杜少陵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用红绳穿起,挂在小郡主脖子上,说来也奇怪,原本还哭哭啼啼的小郡主,在那之后,竟片刻间安然睡去,让天下名医无从下手的病症,只用一块玉佩便治愈了?老头儿抱着襁褓,飘然而去,临行前说了句,小郡主身具佛根,可往菩萨观寻求机缘,十八年后自有分晓,只是随着时间久去,蒲家大多数人早已将这段看似荒唐的亲事忘之脑后,就算有人想起,也会顾忌小郡主的强势作风,不敢提及。
是啊,心高气傲如海棠姑娘,又岂容婚姻大事上任人摆布,莫名其妙嫁给一个市井斗民?
懂事之后,从娘亲口中得知这段往事,她便想着,不管如何,十八年期满之时,便亲自去饶城一趟,了结这段因果。
佛门讲究因果。
前人救她是因,她还陈丹青一场造化,便是果。
她是高高在上的蒲阳郡主,更是佛门万人敬仰的婆娑尊主,如此身份,若非这场因果,又怎么会和陈丹青结识?
······
走在长长的甬道里,少女心静如水。
心中默念,十八年前欠下的因,今日还你便是,至于什么媒妁之言,就让它随那人一同入土罢了。
身后跟着的陈丹青毫无所知,正一脸好奇的观察着瘦骨嶙峋墙壁。
蓦地,在拐角处的地方,少女忽然停下脚步。
陈丹青抬头看去,霍然一惊,目光所及之处,竟是一具白骨匍匐在地上,伸手朝着洞口。
少女蹲下身去,看了片刻,抬头说道:“是那其中一人。”
陈丹青心中浮现出一个画面,此人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变故,从里面出来,想要逃到洞口,只是走到了这里,便彻底倒下了,或许他临死之前,曾大声呼喊,让洞里等待的人逃命,所以那人才死在了山脚上。
少女站起身来,朝远处黑暗的深处看了一眼,继续前行。
路过那具白骨尸骸的时候,陈丹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中微凛,赶紧收回目光,只是当穿过它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碎裂声,诧异回头。
却看到那整具白骨,忽然化作飞灰散去。
陈丹青僵里在原地,张口无言。
要度过多久的时光,才可让白骨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