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凌云这句话说的很是讲究,他说穆白见过追风最后一面,实则是在暗示其杀了追风。当然,一般人若不仔细思索,可能便会受到蒙蔽,中了圈套。
而且,此前在逆尘秘境时,穆白为了证明自己并没有杀宋印星,曾对墨毅等人提到过追风,暗示他与其之间不太友善的关系。
故而,此刻其若是否认,便变相的否决了他此前说的话,也便是说他说了谎,换言之,便是他杀了宋印星。
穆白的后背陡然涌上一股寒意,果然,夜凌云这次的宴会,是特地为太虚圣地操办。他屈臂饮下杯中的灵酒,压住从骨髓中渗透出的寒意,凝眸看向夜凌云。
若是,他承认见过追风最后一面,那只怕正合夜凌云的心意,承认,便是彻底得罪夜凌云。
所以,无论是承认,或者不承认,其结果都是讨不到半点好处,他此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得罪人,必将化作杀人的利刃,杀自己的利刃!
夜凌云神色淡漠,抬手取过侍者手中的酒壶,将自己的酒杯倒满,然后再举起酒壶,添满穆白手中的空杯。
绿莹莹的灵酒从壶嘴中倾泻而出,化作一条晶亮的弧线,准确落入空杯之中。
少许,杯满,夜凌云揽起衣袖,将酒壶重新还给侍者,对穆白举起酒杯,道,“穆师弟,请!”
穆白不言不语,端起酒杯,一饮而下。
夜凌云露出一丝笑意,宛如蓦然拂过面的春风,轻盈而温和,平易近人。他再取过侍者手中的酒壶,添满两只空杯,道,“师弟,容你我再饮完这最后一杯。”
穆白双手捧起酒杯,与夜凌云隔空互碰,仰头一饮而下。
夜凌云脸上的冷色消失,只剩下温和,他将酒杯放在穆白身前的桌上,转身走向远处,道,“师弟慢饮,为兄还要招待其他客人,便先失陪了。”
山顶,北风中,木青麟面无表情的端起杯中略微泛凉的酒水,送到嘴边,沾唇即分。
穆白独自倒了一杯灵酒,一饮而下,无意识的把玩着已经见底的酒杯,回头看向融入人群的夜凌云,紧蹙的剑眉非但没有分开,反而锁的更紧了。
……
卓非凡停下踉跄的脚步,仰头看向植入云端的山崖,目光仿如穿透空间,落在一个盘坐在古松下的老人身上。
少许,他蓦然抬步踏出,落在山顶,偏头看向那已人去楼空,紧闭房门的竹屋,已见灰白的眉梢不经意的蹙了蹙,回眸看向盘坐在古松下的老人。
恰在此时,那老人也抬睁开眼,两人的目光在半空轻轻触碰,很快分开。
“卓师兄,请坐!”玄易子展开手,身前浮现出一张石桌,身下的巨石也化作石椅。在那桌上摆放着一只正冒着热气的茶鼎,两只相对放置的碧玉茶碗之中,清茶半满,热气袅袅。
“你知道老夫要来?”卓非凡抬起脚步,走向山崖。
“不,我在等卓师兄到来。”玄易子微笑道。
卓非凡停下脚步,颌下的胡须微微颤了颤,沙哑道,“既然知道老夫要来,也便自然知道老夫的目的,那你我便开门见山,别说废话,让穆白出来吧!”
玄易子微微摇头,抬手揽袖,虚指着石桌上的茶碗,道,“不急,先喝完这杯茶再说,你我师兄弟当年曾同时入世历练修行,仔细算来,已有百五十余载。
自那次历练之后,你我便再未坐下细饮过一次茶。遥记得当初师兄最喜我息峰的雨前茶,百余年过去,也不知师兄可否变了口味。
这桌上的茶,乃是今年清明前夕,我亲自采制的雨前茶,师兄不妨先尝尝,可否还合口味。”
卓非凡闻言,眸中渐也露出缅怀之色,道,“是啊,当年那批师兄弟,就属你我走的最为亲密,那时的你可不像今日,实在顽皮的很。”
玄易子带着微笑,道,“其他师兄弟都受不了息峰的冷清,也只有卓师兄你,喜好我息峰的茶,才经常来此。”
卓非凡走到山崖前坐稳,二指提起桌上的茶碗,缓缓送到鼻尖,深深嗅了少许,道,“这的确是雨前茶,还是那个味道,没有变。”
……
穆白紧紧蹙着眉头,略显不安的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闭眼仔细思索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夜凌云邀请他来此赴宴到底为了什么,若是此前因其配合那季姓修士,一唱一和,后又蓦然提起追风,让他感到已摸着头绪,确定其操办这场宴会的目的,那,其邀请他来此的目的呢?
仅是询问他可否见过追风最后一面,然后因他的沉默,而得到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穆白摇头,夜凌云的目的显然不在此处,而且若真是如此,其手段也不会这般粗劣,这不像一个即将接手宗门大任的天之骄子应该表现出的才情。
抬手轻轻敲打着桌沿,穆白强行压下早便攀上心头的那丝悸动,迫使自己静下心,仔细思索。
他睁眼看向四周,自夜凌云离开后,他的周围便再无一个人,连酒侍也悄声走远。整个山顶,觥筹交错,人声鼎沸,但他的周围却寂静的可怕,静到没有半点声音,静到仿如他只是一个看客。
穆白额顶布上一层密汗,他是极度镇静之人,即便面临生死危机,也能保持平静,在平静的心绪中寻找答案,但此刻,他罕见的慌乱了。
这种慌乱,来自于心头的那丝悸动,来自于这场完全看不懂的宴会。
时间一刻刻过去,穆白仿如感到时间化作水滴,在他耳畔缓缓滴落,然后再在地面化作水潭,化作溪流,化作大江!
蓦然,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亮色,心底涌上一股浓浓的惧意。
他终于明白了,想通透了这场宴会的目的,也明白了夜凌云此前问出那个问题后,在没有得到答案的情况下,竟还会转身离开的原因。
因为,其根本不需要知道答案。其唯一要做的,便是利用这个问题将他束缚住,留在这山顶。只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便不能轻易离席。这,便是夜凌云的目的。
穆白轻轻摸着下颌,略长的胡须有些刺手,但他并未察觉,依旧在持续思索。
夜凌云为何要这样做?为了拖延时间?那他到底是为了给谁拖延时间?是为了卓非凡,让卓非凡知道魔剑就在他的身上,然后让他不得安然离开上清源门?
穆白摇头,即便真有这种可能,其也应不是全部的可能,因为就这种可能而言,对夜凌云并没有好处。
如此,唯有另一种可能,有人要借住这段时间确定某件事,或者某个东西。
穆白眼中的光芒越来越明亮,笼罩在体外的寒意更深,这,应才是夜凌云具体的目的。
想到这里,穆白倒满一杯酒饮下,眸中闪过一丝冷色。
看来,从一开始,他便将事情想的简单了。
出了逆尘秘境,他暗中的敌人并不止卓非凡一个,可能还有更多人,但这些人的目的他却全然不知,或者说,敌人只有那几个,但敌人的真正目的,他却毫不知悉。
……
清风徐徐,白云出岫,木青麟放下浅尝了良久,终于彻底空旷的酒杯,缓缓站起身,自山巅走下。
众人的目光随着他的起身,全被吸引过去,上官精绝站起身,走向木青麟道,“圣子要去何处。”
“离开!”
上官精绝怔了怔,柔声道,“可如今宴会方至中巡,离席罢还有很久。”
“怎么,我想离开,你还要阻拦不成?莫非在你眼中,没有我这个圣子?”木青麟锁紧剑眉。
“不敢!”上官精绝切身退开,轻叹一声,回头看向身后,见墨毅轻轻点了点头,旋即收起脸上的无奈,莞尔笑道,“圣子要离开,我自然不敢阻拦。”
木青麟轻哼一声,擦着上官精绝肩头走过,沿着山道,缓步离开。
穆白抬手随意将酒杯置在桌上,起身同样走向山道。
夜凌云回头看去,蹙了蹙眉,道,“穆师弟何必着急,待到饮完酒再离开也不迟。”
穆白停下步,抱拳道,“多谢夜师兄美意,不过来赴宴之前,开阳师姐便曾交代,要我在今日未时三刻前往雾峰一趟。
如今已快到了时刻,时间紧迫,我不敢再有耽误。酒已喝过,菜已品过,夜师兄的美意穆白铭记五内,定不敢忘,待我去雾峰见过开阳师姐之后,定会好生报答夜师兄。”
说完,他加快步伐,几步赶到木青麟身前,当先沿着山道离开。
山顶上,众人锁紧眉头。夜凌云饮下杯中的烈酒,垂头看向手中的空杯,呢喃道,“报答我,报答我……好一个报答我!”
上官精绝将目光从山道上收回,走向墨毅,道,“墨师弟刚才为何要阻止我,圣子此举,明显是要放那穆白离开。”
墨毅摇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上官师姐适才的确鲁莽了,且圣子的圣意,你我最好不要胡乱揣测。
要知道,圣子才是圣子,才是未来太虚圣地的掌舵人,我们要做的,能做的,也只有帮助圣子扫平成王路上的一切障碍,如此,便足够了。”
说着,他随意将酒杯扔在桌上,起身向山下走去,边走边道,“提前察觉,刻意离开又如何?只要知道那剑胎就在你的身上,即便你走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上官精绝目光闪了闪,非但未因墨毅这个师弟的‘教训’露出愠意,反倒是发自内心的露出一抹笑容。
因为她太清楚了,在天骄林立的太虚圣地,如果木青麟算得上众多天骄中的王,那墨毅,至少也是这无数天骄中的将。
她的修为虽比墨毅高出一个境界,但论到二人未来的成就,以及在太虚圣地的地位,她却是拍马也难及墨毅半分。
所以,墨毅说的就是对的,既然他说穆白逃不出他的手心,那其,肯定便逃不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