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城约有十八里地有处不算太高的山坡,不知何朝何代修建的石梯已经被岁月染上了一层翠绿。
如今已是春日,离着夏季还有段时间,两侧早已长满了植被,都是些成熟大半的新芽。
半山腰有张凉亭,依着一颗百年大树而建,坐于其中,风过之后,颇有种萧萧瑟瑟的意味。
再往上,不多时便能瞧见一块石碑,迎着每日升起的太阳,受着百年不变的风霜。
石碑前头长满了杂草,曹达指挥着手下锦衣卫,花了好一阵工夫在清理干净,接着铺上一张毯子,摆上从城里带出来的几张坐垫,案几美酒果蔬一一不落,夕阳未至,这儿再次变得豁然开朗。
吕墨庄缓缓坐下,他看着面前盈满的酒杯,不知想着什么。
许宴与曹达站在其身后,没人出声打破难得的静谧。
这将会是自己老师在京城的最后一个夜晚,今日之后,世间便会少一个大璃文坛大家。
许百户很不理解,陛下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旨意,不过是一个读了一辈子书的老生,为何不能留下一个好结局。
他知道官场上素来风波不止,能全身而退者少之又少,可吕墨庄在大璃官场上素来洁身自好,从不牵扯党争,纵使如今几位皇子争得死去活来,也依旧置身事外,捧书旁观。
连这样的人都无法善终,那这时间还能有谁。
曹指挥使纵横官场十数载,虽也对陛下的旨意表示不解,但已经变成既定的事实,他也无能为力。
今日过后便可离京,看似轻松,但在风波诡谲的京城,胜似箭雨战场。
别看如今城中平静如初,但背地里已经开始了不可见人的勾当。
吕墨庄自然是知道的,人到晚年,也是默默接受。
“贵修,可还记得为师当年带你来这时候,说了什么?”吕墨庄突然发问。
贵修,便是曹达指挥使的字。
听到老师问话,他回想起了十几年前,他刚踏入官场的时候,也是在这,面前的老人对自己说的一番话。
没有停顿太久,他很快回答:“老师说,为官者,文治武功或不兼有,但当心系天下苍生,以百姓为先,以享乐为后。大处着眼,小处着手,群处守口,独处守心,此为官之道。”
“不责人所不及,不强人所不能,不苦人所不好,不藐人所不成;不妄动,不徒言,不苟求,不虚行;不失足于人,不失色于人,不失口于人,不失善于人,此君子之道。”
“致虚极、守静笃,上德若谷、上白若辱,需善良、需本分、需诚信、需自重、需知足,处天地之间需知共生之理,此为人之道。”
“三道使之,方得社会之安,百姓之好,吾身修养,天地共生。”
几句话一一说罢,曹达的眼眶也不知不觉红润几分。
前边的吕墨庄点点头,满是沟壑的脸上露出的笑容:“记得就好。”
接着他缓缓举起酒杯,自嘲一笑:“天下人说是我吕墨庄桃李天下,学生遍地,可如今,只有你们二人愿意陪着我这只会读书的废人,呵呵,是幸或是不幸。”
许宴与曹达听完这句话,都选择的了沉默,低着头,两肩微微酸痛。
对于许百户而言,吕墨庄是将他带出黑暗的老师,那时候自己突遭变故,母亲被奸人所害,许府上下没人愿意接近他,除了许大小姐与这位太子太师。
他拜入吕墨庄门下,成了后者最年轻的弟子,从此在许府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院子,自己的命也得此保存。
可以说,没有吕墨庄,自己早已经随着母亲离开这个世界。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所谓陪着,不过是最没用的行为罢了。
品味着美酒滋味的吕墨庄打开那本侯玉送来的诗卷,他品读两句,不由啧啧称赞,嘴里说着“好诗”。
片刻,他侧过头,看着许宴问道:“三秋,宁小友何时能到?”
通过许宴,他知道了竹林小筑以及教坊司的这几首诗作者是宁泽年,即将离开京城之际,倒是没有别的愿望,只是想见一见这位大璃诗坛的后起之秀。
不,不对,能写出这些诗的,早已能够以一臂之力撑起没了他的大璃诗坛。
也不悔,死前能见到如此才子,无憾。
许百户抬起头,抹去脸颊上的几点水渍,声音些许沙哑:“老师,我派人去了,此刻,应该快到了。”
话音刚落,从山脚的方向便跑来一人,不多时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吕墨庄远远的便瞧见了几日前与自己同为狱友的宁泽年,老脸上露出笑容。
少年才子,大璃俊才。
……
躺了一天的宁泽年刚准备换身衣裳去花魁娘子那喝酒,毕竟身上的伤好不容易痊愈,总得解解嘴里的寂寞。
他拉上担心被家中悍妻发现而畏手畏脚的罗康平,刚一出门,就遇见了许宴派来的校尉,说是在城外禄华坡等他,什么事,没有说。
于是乎二人便火急火燎的出城,有紧赶慢赶的到了地方。
好家伙,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山脚竟是站了不少锦衣卫,白衣黑衣都有,最大的官竟是北镇抚司镇抚使。
宁泽年心想这山上是哪方人物,有这么大的面子。
上山的路不太好走,罗总旗腿脚不方便,就留在半山腰。
当宁泽年到地方时,远远的就瞧见了石碑前边的几人。
有许宴,有一个身着蟒袍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满头华发却神采奕奕的老者。
他自然是认不得吕墨庄,那日二人隔了一面墙,哪里见过面,但看侍奉在两侧的许百户与曹达,估计那人是什么大人物。
估摸着是那人要见自己,呵呵,哥们要发达了……他在心里窃喜。
继续往前,刚要行礼,吕墨庄便让他坐下。
与此同时,许宴与曹达往后退了一步,留给二人足够的空间。
“宁小友,好久不见。”吕墨庄看着一脸诧异的宁小旗,笑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