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城的夏夜依旧燥热，昏黄的路灯下一排排高耸入云的塔松竟然带不下来一丝柔风。学校对面的厂家属区在森然塔松的掩映下异常的黢黑静怡，学校大门的铁门已经上了锁，门卫室大门和窗户都向外散发着白炽灯的昏昏欲睡，宿舍区刚响过第二遍熄灯铃声，灯火通明的宿舍楼霎时漆黑一片。

夜，渐渐入深了。

一个瘦长的身影从塔松深处冒了出来，渐渐在路下被拉得越来越长。张一波双手插在裤兜里，忧郁地低着头大踏步往回走。

自从那晚周莹莹过来通知自己可以回外科上班后，周莹莹就像自己的影子似的，从早到晚和自己形影不离。白天还好，忙碌的工作让他神经高度紧张心无旁骛，一旦闲下来，看到像个尾巴一样跟在自己后面的周莹莹，张一波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如这火热的天气一样，越来越烦躁不安了。

他从主任的话外之音听出来，自己能回科室上班，周莹莹搬出自己的书记老子把李副主任给得罪了，在这件事上，张一波觉得自己亏欠周莹莹，所以他于心不安地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理由给周莹莹难堪。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经无缘无故在吴晓晓面前失踪一个多月了，想着吴晓晓和自己一样的煎熬和可能的胡乱揣测，他又心痛地感得自己没有任何心情接受周莹莹亦步亦趋的柔情。

周莹莹总是当着同事的面把自己碗里的肉夹给张一波，从每天给他带零食到逼着他吃零食，“张一波和周莹莹谈恋爱了”的消息就像发酵的洗米水，酸味很快就从办公室飘满了医院的每个角落。

“行啊你小子。”趁着周莹莹去给病人换液体的空档，严军和其他几个年轻医生无限羡慕嫉妒地打趣着他，“当乘龙快婿应该请客吧？”

“去去去，没有的事情！”张一波心烦意乱地为自己辩白，尤其是这话从严军口里说出来，给他造成的心理压力更大，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吴晓晓知道了会怎么想自己。

“得了吧张医生，人家周莹莹都不害羞你一个大男人还害羞了。”

“我和她真没事，你该干嘛干嘛！”张一波知道黎卫军喜欢周莹莹，听他这么冷嘲热讽自己，心里巴不得黎卫军赶紧把周莹莹追走。

黎卫军听张一波这么说，不好意思地假装去查房出去了，刚出门碰上回来的周莹莹，想跟她打个招呼，可是她好像没看见他似的迫不及待地跑进办公室，兴高采烈地告诉张一波他病人的恢复情况。

“人家属说出院了要给你写封感谢信，还要给你送一面锦旗呢！”周莹莹像只快乐的百灵鸟，一开嗓就没打算停下来，“一波，还真有你的啊，你说那病人小肠都那样了，你硬生生给人拿热毛巾给捂回来了，不仅让病人没有损失器官还为他家节约一大笔手术费。要是换了其他人早一刀给他把病肠切了，不用多辛苦那一个多小时还多收钱，一举两得。只有你，才这么傻！”说完拿眼既娇羞又崇拜地看着张一波，就像在瞻仰一个伟大的英雄。

张一波低着头写病历，头都没抬，轻描淡写地边写边道：“这是我应该做的，你不要一天到晚叨咕这事。”

“我哪有啊？是主任说的，主任当时还为你捏把汗呢！你做了这么大件好事，还不兴人家说说啊？”周莹莹骄傲地看着其他人，“要我说，张医生就该好好表扬表扬，是不是？”

“是。”看着姐妹们意味深长的鬼脸，周莹莹心里像在烈日下吃了冰糕一样，舒坦极了。

有件事让周莹莹心里很没有安全感，他发现张一波对自己和对其他护士态度没有区别，尤其是几个新分来的小护士，说话娇滴滴，张一波对他们例行公事地工作交代也会让她莫名其妙地紧张和不安。张一波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让她觉得谁都像那个潜伏的情敌，她决心要重拳出击彻底俘虏张一波的心和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捂不热的人心。

“一波，等等我。”

周莹莹连奔带跑才赶上匆匆下楼的张一波：“你跑那么快干嘛？我都差点崴脚了。”周莹莹赶上张一波，一股清香随着呼吸钻进了张一波的鼻孔。

张一波感觉到周莹莹胸部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胳膊上的触碰，他感觉自己不用看就可以在心里把她扒个精光，从上到下都能精确地量出她三围的尺度，这一切都是出于他的职业本能。他感觉周莹莹的每个部位和那些一丝不挂躺在手术台上的女病人没有丝毫区别，对他来说，那些敏感部位就是一个个手术标的，周莹莹的也不过如此。但是他刻意拒绝触碰，不是因为心跳，而是为了周莹莹能够明白，自己和她的关系只能是同事那么简单。他相信自己这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言行周莹莹能够读懂然后知礼而止，对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对一个单位一把手的女儿，他觉得自己只能用这种尽量不伤害她的方式感化她。可是他没想到周莹莹比他还固执，也怀着和他一样的执着希望自己可以感化他。两个人像两个拔河运动员，谁都没打算主动败下阵来。

“今天的鱼罐头味道怎么样？好吃我明天再给你买。”周莹莹又往张一波身边靠了靠，张一波低头假装避开一个看不见的路障一个大步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又一次成功地避免了一次零距离接触。

张一波没有回答，因为他发现自己回不回答都不能阻止周莹莹第二天的“保姆式关怀”，以前自己可以说没有吃她的零食，现在周莹莹明目张胆地在众目睽睽之下逼着自己吃，喜不喜欢他都得吃，于情于理他必须得吃，不然他就是“忘恩负义”了。

因为自己有次忍无可忍当着众人的面驳了一次周莹莹的面子，伸出左手推开了周莹莹的玉手气冲冲去病房查房，事后被主任上纲上线批评了一个多小时，听到最后张一波终于听懂了一个中心，拒绝周莹莹对自己的关爱就是对周莹莹父女的“忘恩负义”，尤其是对不起书记对自己的“栽培”。

“你快回去吃饭吧。”张一波在疗养所门口前面站住脚，回过身来对周莹莹下着逐客令。

“嗯，记得等我一起散步哦。”

看着周莹莹心满意足逐渐远去的背影，张一波的心在一点点往下沉，他为再也不能往学校方向去而心绪难平，为再也不能远远地和吴晓晓对视一眼而心痛，想到吴晓晓或许已经对自己失望了而呼吸困难。两行酸楚的清泪顺着张一波的眼角慢慢流下，他抬手揩了揩眼角，快步跑回宿舍，只为了给吴晓晓写一封信。尽管他不能寄给她，但是他希望有一天她能够明白，自己对她的爱和思念从来没有停止过，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