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老黄历了,现在时代在进步,厂里急需年轻干部,这是厂里今年新印发的红头文件。你们可以仔细看清楚看明白,我连一个小弼马温都算不上,哪有什么权利偏袒谁呢?要说关系嘛,我看你们这些老师傅比我更爱护吴晓晓哦!”唐玉娇不温不火,站起来走到方师傅面前,一字一顿心平气和地一边说一边试图把把文件递到她手上,“方师傅,您先看看?我们都按照正常程序走,都服从工厂的安排,您说呢?”
方师傅把文件轻轻推还给唐玉娇,仰着头,依旧用轻柔的声音高傲地说着,不过她说话的颤音越来越明显了,“总之,我是不同意吴晓晓去进修的。我们科室的指标只能作废!”
“就是,老方说得对,只能作废!”吴师傅也走了出来,站在吴晓晓前面,义愤填膺地说道,这会儿,吴晓晓觉得家门同姓成了她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吴师傅一激动,就爱唾沫横飞,吴晓晓尴尬地擦了擦飞在自己脸上的唾沫星子,有股腌萝卜干的味道。
“我只是告诉你们厂里的新政策,而不是跟你们商量。我尊重你们是老师傅,但是我更服从厂里的决定。”唐玉娇笑呵呵地站了起来,拿了一张申请表给吴晓晓,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肩,“好好填,不懂的问我。”
“嗯。”吴晓晓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泪眼朦胧地喉头发紧,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填了也是白填,我不会让你们破坏厂规的。”方师傅用一种和她身体极度不符的口气大声说道,“老吴,我们不能让年轻人坏了厂里的规矩。”
“对头!”吴师傅和方师傅气哼哼地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去厂里闹腾去了。”唐玉娇走到吴晓晓桌前,看见吴晓晓在抹眼泪,拍了怕她抽动的双肩道,“别哭,好好填表。”
“姐,谢谢您!”吴晓晓哽咽着。
“谢我干啥?这是你自己争取的机会。”唐玉娇笑呵呵地看着从里面走出来的单师傅,“我早就料到她们要去厂里闹腾,跟任总已经打了招呼了。”
“就是,她们也真是的,你说晓晓多点本事回来,也是我们科室的荣誉,她们干嘛非得把指标作废呢?”这是吴晓晓上班一年以来第一次听见单师傅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而且还是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她们要有您这么开通和明事理,就不会是今天这样了。”唐玉娇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她们就是这样,自己得不到的,也绝不允许别人得到。”
“就是,你说她们去把吴晓晓的指标给闹下来,能让她们去,那也值得闹。晓晓你别误会啊,我不是说她们就应该去闹,就算闹下来她们自己能得到,也不应该去闹,我就是打个比方。何况白白损失一个指标呢!”单师傅破天荒地瘪了瘪嘴。
“其实方师傅还是记恨晓晓提醒她不要给下面虚开料票的事。由她们去折腾吧!工厂要发展,由不得她们了,不是那个特殊时代了!”唐玉娇摇了摇头说。
“是的!我支持晓晓,都像她们那样,还了得!”
“我私下里也说了她们好多次,人家不听啊!晓晓算是初生牛犊摸了老虎屁股了。唉,坏人都让我们当了!”
“是的!”
听着两位师傅的对话,吴晓晓原本已经止住的泪水,瞬间又如决堤的河水,她赶紧拿纸擦干眼泪,认认真真工工整整地在申请表第一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吴晓晓”。
“晓晓,要去进修了啊!”一起分进厂的校友汪红个头不高,圆圆的脸看起来有点扁平,总是穿着很中性的衣服,看起来不仅显得比她实际身材矮胖而且有些粗蛮,不过她自己很欣赏自己的这种穿着模式,觉得很有“个性”。和吴晓晓一起分进来的其他四个校友有三个留在了工厂总部,只有吴晓晓和汪红被分到了下属企业,“看来你们运气都好,只有我要在这里混等老了。”
吴晓晓心里“咯噔”一下,她知道汪红很介意自己被分到了工厂后勤部,平时情绪很低落也有些消沉,只有和吴晓晓在一起的时候她才有“认同感”,觉得她俩“同病相怜”,都是被工厂“丢到下面”的弃儿,吴晓晓从来没有汪红那种认为那三个在工厂总部的校友就比她高贵的“机关感”,她觉得在哪里都一样。难道真有所谓的“意念决定未来”?吴晓晓一直很庆幸自己遇到了唐玉娇这么投缘和善良的好领导,在这之前她也一直觉得整个科室都很温暖,她觉得未来的路漫漫但是前途可期,从来没有被“下放”的失落和郁闷,尤其是看到科长唐玉娇而立之年了还在自学本科,越发觉得他们正是青春蓬勃未来无比光明的年龄,怎么汪红才二十岁就就开始等老了呢?
“你胡说啥呢?我不过是恰好被分到了这个车间,因祸得福罢了。”吴晓晓真心诚意地安慰着汪红,“没准儿明年你们科室就有指标了呢?”
“再早也要几年后才有指标吧?”汪红不以为然地瘪了瘪嘴,“我可不敢那么乐观呢,就是有指标到我们科室也轮不到我啊!”
吴晓晓听汪红这么一说,本来想极力掩饰的忐忑心情越发不安起来。自从那天科长宣布让吴晓晓去进修以来,都一个多星期了,三个老师傅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听说三个老师傅每天都堵在任总办公室闹嚷着要把给他们科室的进修指标取消,任总没法正常工作已经三天没露面了。方师傅连着几天的情绪激动,加之今天一大早不吃不喝就去厂里静坐,晕倒了,这会儿还躺在厂医院输液呢。吴晓晓打心眼里觉得她们很可怜,几乎是把自己的大半生都贡献给了这个厂,老了还要眼看着对工厂“没贡献的年轻人”超越自己,这是他们的自尊心绝对不允许的,所以他们宁愿毁掉这个指标也不允许吴晓晓去进修。再想想自己也很可怜,怎么自己上个学就这么难呢?吴晓晓看着汪红其实很自卑但总是喜欢用大大咧咧来掩饰的身影渐行渐远,她仿佛在三个老师傅身上看到了她未来的样子,不禁在心里打了一个寒噤,心里越发坚定了一定要和唐玉娇并肩作战争取到这次继续深造的机会的信念。
可是三个老师傅要毁掉这个指标的决心丝毫不比吴晓晓和唐玉娇一心向上的决心差。她们在厂里找不到任总,就到车间去找主任、副主任叽叽喳喳又哭又闹像三只麻鸭,嚷得他们头都大了,只好打电话把吴晓晓叫了过去:“晓晓啊,你还年轻,以后机会多得是,你看方师傅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手上还打着吊针,你忍心看着这么大岁数的人受折磨吗?要不,你下次再去吧?”
吴晓晓看着三双眼睛老眼昏花意志坚定恨不得一口把她吞掉,方师傅斜靠在主任办公室木椅上,有气无力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觉得她们很可怜,她来时一路上打定主意抗争到底的决心在她们可怜又可恨的目光中渐渐软了下来。她默默地低下了头,说了一句“随便”,就含着泪转身走了。
“什么?你怎么能答应他们随便呢?你糊涂啊吴晓晓!”唐玉娇听吴晓晓抽噎着把刚才在主任那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完,顿时就“恨铁不成钢”地火冒三丈,“吴晓晓,我现在就问你一句,你是不是真不想去上学了?”
“我觉得她们年纪大了,看着怪可怜的。”吴晓晓不敢也不能直接回答唐玉娇的问话。
唐玉娇重重地出了一口长气,稳了稳自己的情绪,摇了摇头,哭笑不得地指了指吴晓晓:“晓晓啊晓晓,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要是损人利己,我也不会帮你!可是没有原则的善良,那是对邪恶的纵容!”
“这次任总也帮不了你了,我去找厂长!”说完她拿起钥匙串风风火火地往厂里去,出门前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来悄悄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他们这是欺软怕硬,在这件事情上,对谁你都不要再自作主张表态了,敢不敢?”
“好!”吴晓晓羞愧地重重地点点头,泪眼模糊地目送着自己生命中跟她非亲非故却待她如姐妹的领导、同事、朋友、亲人,消失在楼梯口,直到她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逐渐消失。
是啊,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会利用我们善良的天性,肆无忌惮泼洒他们天性中的丑恶;也有那么一些人,利用自己身上善良的天性,勇敢地站在我们面前保护我们初出茅庐的单纯与愚钝。对前一种人,我们不必记恨,时间会抹平一切伤痕,然后在伤痕上开出一朵漂亮的花来;而对那些于我们有恩的人,我们不仅不能忘记,还要让他们在我们心里生根发芽,往外蔓生无穷无尽的爱,去包裹那些同样也需要我们帮助的人。
既然机会就这样被幸运之神送到了吴晓晓面前,唐玉娇一个人像一个孤独的战士,勇敢地奋战在捍卫她这岌岌可危的机会前线,她还有什么理由要放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