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以前一样,吴晓晓的寒假是在母亲的汤药味和父亲的唉声叹气中度过的。和以前不一样的是,这年春节父亲命令自己用了差不多半个月工资去买了一件很漂亮的浅绿色棉衣,除了正月初一那天穿过以外,平时吴晓晓根本不舍得从衣柜里拿出来,生怕就弄脏了。
“弄脏了再洗嘛!”父亲慈祥地看着吴晓晓笑着说,“你都是上班拿工资的大姑娘了,该把自己打扮漂亮一些的。”
吴晓晓从小就是个节俭的孩子,直到现在,父亲都还喜欢拿她小时候的一件事来说笑吴晓晓;“你还记不记得五岁那年我给你买了一条红黑格子的新裤子,穿着新裤子走哪都站着不肯坐,在家也不肯坐?”
“记得。”吴晓晓每次听到父亲这么说都有些不好意思,“我还记得我拿手来回在凳子上摸了好多遍才肯歪着屁股坐一个小角。”
“都是我不争气。”母亲气喘吁吁地说,“不然你不至于上班了还穿这么寒酸。”
“说啥呢?你们看现在这形势,以后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过的,到时候咱家晓晓想穿啥就穿啥,把自己打扮漂亮点。”父亲吴大全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只是面对母亲总也不见好的病他无能为力,去了好多医院看了好多名医也没见好转,他乐天不起来。
“那是人家,我们家,都是我拖累的,恐怕难呢。”母亲和父亲不一样,是个天生的悲观主义者,她从来不会说“还有半杯水”,只会说“只有半杯水”了。
在穷苦中长大的吴晓晓从来不介意自己穿得怎么样,她觉得现在有吃有穿比小时候挨饿受冻强多了。可是自从遇见张医生以后,她心里也悄悄滋生出一种想臭美的冲动来。偶尔她也会幻想一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可是和母亲的身体比起来,她更愿意母亲身体可以尽快好起来。
“唉!”春节前几天,父亲一下班就唉声叹气,愁眉紧锁,母亲知趣地一边偷偷抹泪一边喃喃自语,“都是我拖累了这个家!都怪我!”
“你跟那瞎起什么哄?”父亲不耐烦地把竹烟杆的铜头在水泥地上敲得“嘚嘚”作响,看也没看她,自顾自蹲在床脚抽闷烟。
父亲在单位绰号是“连长”,吴晓晓问这个绰号怎么来的,父亲最喜欢回答这个问题了。
“有次单位组织看一部打仗片(父亲管抗战片解放片都叫打仗片),前面有个同事看得正起劲,突然回头看着我说,‘唉,这连长不是像咱大全吗?’周围同事都一边看电影一边回头看我,你别说,那个同事真是眼光独到,他一说大伙儿仔细一比较,还真像,我自个儿也觉得很像。从那以后他们就管我’连长“连长’地叫开了。”父亲每次说起这个绰号的由来,都会说得眉飞色舞。他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却已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横生,吴晓晓隐约能看出父亲年轻时的英俊帅气,但是她没看过那部电影,既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那么父亲大约是跟那个演员很相像的。可惜同貌不同命,这是父亲每次回答完后总要叹口气的原因吧?至少吴晓晓是这么理解的。
父亲以前上过初中,是从农村顶爷爷班才出来上班的,和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同事比起来,他也算得上是单位上的“知识分子”了。父亲刚上班的时候在施工队当钻井工,吴晓晓现在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父亲经常浑身黢黑很晚才下班回家,有一次施工时还不慎被砸中左手大拇指的情形。
后来多病的母亲给父亲单位领导写了一封信,内容吴晓晓不知道,只是听母亲经常讲,这是“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母亲唯一引以为傲的事情——母亲的这封信改变了父亲的命运。这件事情在吴晓晓自懂事起就差不多背得滚瓜烂熟了,母亲乐意讲,吴晓晓也乐意听。
“大全,大全,快点,段长找你!”父亲正在井下施工,工程段的办公室李主任着急忙慌地跑到工地来,大声叫嚷父亲赶紧去段长办公室。
“你是吴大全?”段长是个北方人,一口纯正的东北腔,高大魁梧的体型毫无隐瞒地契合着他的品德。
“是的,段长!”父亲恭恭敬敬一脸不安和讨好地讪笑,平时父亲和这些领导素无来往,不知道突然被召见是为了哪样?
“写这信的人是你谁啊?”段长把几张信纸推到父亲面前。
父亲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落款,不知道信上写了什么,只是看到落款是家里那个病婆姨,赶紧战战兢兢地答道:“是我的家属……”
“你家属好本事啊!”段长背着双手,花白头发下一双炯目紧盯着父亲看,看得父亲后背只发凉。
“段长,我家属是农村来的,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您大人大量……”父亲不知道母亲在信里写了什么,看段长满脸严肃,嘴里赶紧谦恭地道歉,心里哆哆嗦嗦地发狠,“这个败家娘们儿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收拾看来是不行的了!”
“谁跟你说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啊?”段长拿起那几张纸,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说道,“你家属真是好文采,有思想啊!还真可惜是农村的了,我这么说不是看不起农村人啊,我家祖辈都是农村人。我是真可惜咱单位没有这个工作指标给农村户口的人,可惜啊!”
父亲一脸疑惑地看着段长,不敢轻易接话,他不知道段长接下来到底想说什么,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扣工资?下到更边远的基层去?“这个败家娘们儿!”
“你家属写得很好啊!很好!这封信,给我们这些做领导的真是好好上了一课,回去替我好好谢谢你家属!”段长把那几张信纸郑重其事地放到抽屉里,笑容可掬地说道,“你去隔壁找李主任办手续吧,明天去汽车队报道。”
“什……什么?汽……汽车队?”父亲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给惊得结结巴巴,直到在办公室主任那里办妥了相关手续,心里都还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对啊,不乐意啊?”
“不是,不是,这个惊喜来得太突然了!这让我们全家可怎么感谢您好呢段长?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怎么感谢您好呢?”父亲说着有些哽咽起来,汽车队,当司机,从此脱离修地球的繁重苦力,这可是没有任何背景的他做梦都想可是从来不敢做梦的啊!怎么家里那个病婆姨一封信就给自己解决了?他在段长慈祥的微笑下连连道谢,倒退着出了门左转到办公室主任那里,矮胖的李主任早已经笑容可掬地等候他多时了。
“你到底给段长写了啥?”父亲喜滋滋地破天荒买了半斤肉回家,笑眯眯地催着母女俩多吃点。
“我还能写啥?怎么能让我们家日子轻松点我就怎么写,领导不能总是高高在上,他们也应该体恤下情屁股才坐得稳,知道不?”母亲对父亲的胆小和无知非常不屑。
父亲勤奋而聪明,在汽车队开了几年大卡车后被单位选为安全员,后来又提拔当了安全科副科长。
“都是你死脑筋,早跟你说趁热打铁去段长家多走动走动,你早提起来了。”母亲不喘的时候,对父亲埋怨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母亲巴望着父亲再提两级,要是父亲能提个副处长什么的,母亲就有资格转居民户口了,有了居民户口,母亲就可以谋到一份文员之类的工作了。
“你说的那些都没用。”父亲又重重地敲了敲烟杆铜头,“这副科长也快当不成了。”
“咋地啦?”母亲惊讶地失声问道,“你不是干得好好的?谁不知道整个汽车队就你经验最丰富?”
“经验丰富当个安全员就足够了。”父亲叹了口气,“春节过了上面要空降一个副科长过来,让我带带他。”
“啥?他一个副科长还要你带?他不会来干啥?”母亲一着急就咳嗽,吴晓晓一边用手在母亲背后轻轻往下抚着,一边等着父亲解答她也不明白的疑惑。
“这次来的是个大学毕业生,人家没经验可是有知识,以后都是知识分子的时代了。”父亲意味深长地看着吴晓晓,“晓晓,你可要好好珍惜单位给你的进修机会,以后谁的知识多,谁就有大前途,能读就尽量读吧!技多不压身呢!”
吴晓晓听父亲这么说,心里有一股委屈的河流缓缓淌过,她看着父亲期盼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她知道,父亲从来没有嫌弃自己是女孩,也没有像母亲根深蒂固的思想认为自己长大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父亲一直鼓励自己努力学习,将来有一天也能跨进北京上海那些大城市的名牌大学光宗耀祖。
可是父亲的期望总是拗不过母亲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