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压境没过多久,天便是落雨了。夏日天气太过多变,也不知一日能晴几回阴几回。

好在钱银钗就站在繁星楼门前,雨一下便进了楼去,幸而未落得个落汤鸡。

今日不知是因着天气几番骤变,还是因着今早言无欢折腾的那一阵阵仗,繁星楼并无几多访客,楼中跑堂小生也是多了几分悠闲。

钱银钗也算是繁星楼中老客了,因此也并无谁人阻拦,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来作甚的。

眼见着钱银钗直上二楼,叩响了那雅致门扇。

过了几息后,钱银钗才听见房间中响动,依旧是那慵懒至极的声音:“进来吧。”

钱银钗推门而进,却见绯姐儿背对她而坐,正面朝铜镜,正将那三千青丝挽进发髻。

绯姐儿涂满蔻丹的手指一反,又在发髻上点缀一朵红玛瑙,惊艳不已。

钱银钗映着铜镜,看见了绯姐儿那妩媚艳丽的面庞,绯姐儿亦在铜镜之中瞧见了今日二次登门的她。

二人在铜镜之中对视良久,却是无话。

铜镜很是模糊,绯姐儿眼中复杂之色钱银钗瞧不真切。

她只是听到绯姐儿依旧是有些傲慢的笑道:“小姑娘真是不知趣,姐难道不曾告诉过你,从此这繁星楼不再做你的生意了?”

“你是乔乔友人,到底姐要予你留几分薄面……你若再如此,可莫要怪姐说难听话了。”

钱银钗道:“我倒是希望你说那些难听话。”

绯姐儿倒弄的手指一顿,僵在半空中许久,后才轻轻放下,转过身来,望向钱银钗。

“你在说甚?”

“我说,我倒希望你能说那些难听话。”

她道:“你若是说了,我便不用从王县令口中听到那些难听的事实,也不用对绯姐儿你心怀内疚。”

“绯姐儿,是我太过冲动,是我错了。我今日不该对你说那些话。”

空中此时电闪雷鸣,绯姐儿房中那典雅至极的小轩窗,似是要敌不过风雨,不住发出“哐哐”之声。

绯姐儿在这风雨交加之中,静默了良久。

后她才道:“小丫头,你都知道了?”

钱银钗点了点头,道:“是的,我都知道了。”

绯姐儿的双眼一瞬变得空茫起来,在其中充盈的,是钱银钗看不懂的故事。她唯一能够看懂的,便是绯姐儿那如丝媚眼之中,已被泪光打的起了雾。

绯姐儿轻移莲步,走向钱银钗,葱白的手指抬起,握住了她的手。

钱银钗一怔,却在绯姐儿的泪光下,回握住她的手。

二人一同在桌子对面坐下,对视而望。

“小丫头,这样的打击对你而言,无疑有些太过了。”

钱银钗摇头:“不,我还撑得住,人生总不会一帆风顺。”

绯姐儿目光一闪,红唇勾起:“是啊……若一帆风顺,又哪里算得了人生?”

“小丫头,你可还记得姐第一次告诉你的话?”

第一次?

钱银钗眨了眨眼,任往事浮上心头。

尤记那一日,绯姐儿喃喃自语说的那句话:小丫头,切记,切记,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所以这世上靠的住的,只有自己,和银钱。

那句话,钱银钗向来是懂得,只是她不知,为何会从绯姐儿口中说出。

从前不知,眼下也不知。

“我记得。”

“那你眼下可是懂了?”

绯姐儿道:“你一介农女,却过得顺风顺水。虽说青城县算不得什么好地方,但从小在这里长大之人,想要成功,也断不会像你这般容易。”

钱银钗点点头,道:“绯姐儿的意思我知道,我亦是知道,我起初那顺风顺水,皆是因为段乔。”

“所以我眼下,当真孤身一人时,已处处不如从前顺心。”

若一个人感到幸运,那么大抵,是有另外一个人替她承担着所有的不幸。

从前那个替她承受的人,便是段乔。

绯姐儿眸中泪光更闪上几分,却是甚也未说,但她想说的,钱银钗多少知晓。

这世上,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和银钱。

……

绯姐儿的目光变得很是模糊了,模糊到十年以前,她如同钱银钗一般大小之时。

那时她比不得如今举手投足间尽是妩媚,却也端着明媚皓齿,一笑千金。

那时的她,还不知甚是情爱,却是懂了何为良人。

纵使道了眼下,那头戴紫金冠,体挂百花袍,身披连环铠,腰挂师鸾戴,弓箭随身,骑嘶风赤兔马而来的他,依旧在她心房。

尤记那日,她偶遇从马上摔落浑身是血的他,慌乱间将他带回了回家,倾心医治。

他如琼枝一树,栽于黑山白水间,终身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如一潭深水直淹没得人无处喘息。

他双眸犹如烈火,一路摧枯拉朽直焚烧到她的心底。

那段日子,绯姐儿倒眼下都还记得,那是她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

她付出所有,却享受其中,甘之如饴,难以自拔。

他不止一次的对她说:星绯,待我伤好,便带你回都城府邸,我娶你为妻。

她信了他乃良人,终了却发现自己信错了:他是都城之中的大将军,早已妻妾满府。他的正妻,乃是当朝公主,就连妾侍都是名门闺秀。

这来自小小青城县的她,梦醒了。

良人是假,誓言是假,一切皆是假。

绯姐儿的泪光摇曳,却终是被憋回眼眶并未落下。

靠不住的人,她便不靠,从此以后,她只靠自己。独身一人又何妨,她早已尝过情爱,早已一身是伤。

“小丫头,其实我帮你,并非只因着乔乔一人。”绯姐儿道:“在你的眼中,我看得到当初的自己。”

那一抹非要成功不可的光芒。

钱银钗不知绯姐儿有何过往,却在其眼中瞥见一闪而过的情丝万缕。

她道:“绯姐儿,是我和段乔从前误会了你。以后……我怕是要从头再来。纵使玛瑙翠不得再卖,我与繁星楼不得再交易,也无妨。我将绯姐儿当作朋友,日后定会多来走动。”

绯姐儿含泪点了点头。从前的她总笑的妩媚万千,却不知她带泪也如雨中芍药。

“小丫头……我……”

“老板!老板!”

绯姐儿的话尚未说完,便被一阵叩门声打断了,门外的小生心急非常,动作不停歇。

绯姐儿与钱银钗对视一眼,提手擦了擦泪,才道:“何事如此慌张?”

“县衙,县衙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