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璇魂宗迎客楼中。
盘膝坐在床榻之上的魁木孤卿幽幽睁眼,两道锐利灰芒从其目中一闪而逝。
双脚触地,却见他面色变换几欲摔倒,向前踉跄两步扶住铺了丝绸桌布的四腿木桌才堪堪稳住。
抬眼看向窗外,魁木孤卿狐疑想到,“至多才一夜光景,两腿怎会酸麻至此?”。
便在这时,一道干涩苍老、在他听来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醒了?半步掌魂?甚好…甚好…”
魁木孤卿有些意外的扭头回望,毕竟他记得清楚,入定修行前屋中只有他一人,此时听到声音,难免有些惊疑。
“师…师祖!?”,魁木孤卿保持着上身扭转,眼中震惊呼之欲出。
如若不是那身熟悉的纳元魂裳,他几乎认不出身后这个须发皆白腰背佝偻的老人,就是“日前”为他与池家掌座针锋相对的青璇大长老。
“无碍”,摆了摆手,走到魁木孤卿跟前的璇玑子目露赞赏,“启魂之后,便要靠各人悟性…卿儿你魂根深厚,闭关三日竟能连破二境,就算你师父当年,怕也比不得你…”。
“三日!”魁木孤卿惊上加惊,他还以为只过了一夜时间,此时听到老人道出,一抹不受控制的酸涩立即攀上鼻眼。
他甚至能想象到,眼前真正算得上行将就木的璇玑师祖抛下宗门,不休不眠守他突破的画面。
至于老人所说的天资悟性,他心知肚明,若不是此次没了祖山抑制的无上山魂不知出了何种状况,这身尚未来得及掌控熟悉的半步掌魂修为,不知要多少个日夜苦修才能达到。
“哈哈,今日才是试剑第二日,你醒的时机刚刚好,若是再晚几日,你那貌美如花的池家小姐就不知要被谁抱走了”,璇玑子满面皱纹挤在一起,毫不在意唯有创魂帝境能看到的幽黑死气已缭绕周身。
魁木孤卿难以自理的繁杂思绪瞬间一清,“师祖此话何意?”
“卿儿你有所不知,试剑之日,那女娃便当着天下魂者的面自行升空,言说此届试剑夺魁之人,就是她的如意郎君…”
老人说完,愈渐慈祥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充满温情的“幸灾乐祸”,他想看看这个印象中生性温和不争的徒孙,听闻此事后会作何反应。
那感觉,如同逗弄自家孙儿从而生出的欢欣愉悦,独居青璇后山数十年的璇玑子并不知道,那叫天伦之乐……
魁木孤卿目光呆滞,并未注意到老人的神色变幻。只是在想明话中意思的一瞬,耳边世界骤然安静,脑中出现的,是与女子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
烤肉,大汉,结拜,相识尚短、生死不弃,忐忑再遇、感动愧疚。
不知不觉间,魁木孤卿报得血仇之后的空虚茫然似被什么悄然填满。
“师祖我…我…”
看着不善言辞,双眼却把焦急慌乱展现得淋漓尽致的魁木孤卿,老人展颜笑道:“去吧去吧,正好借此机会把修为巩固一番,多多运用,才能体会其中奥妙”。
勉力维持着把房门掩上,身在三楼的魁木孤卿直接破窗而出。
其速若电,竟是比他之前在顾玥芳手下燃魂逃命只满上一丝,下方司洒扫之责的青璇弟子闻声抬头,甚至只能看到一道黑线从天际掠过。
房中,璇玑子目送魁木孤卿消失天际后,目中的慈祥暖意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至极平静。
“一生碌碌只为宗门,此次,师祖为你!只愿去了幽冥,你那不成器的师父莫要不认我…”
……
青璇主峰。
大殿门前,人海之上。
狄龙立身半空,呼吸急促。凌乱长发下的双目微微泛红,其中散出的狠辣之意使得下方人海寂静无声。
半刻后,靠近大殿台阶的人群突然一阵骚乱,随即从中走出一名蓝衫青年,头顶方巾,目中翻滚喷薄的求战意味随着话语全面爆发。
“游魂李龙锦,请赐教!”
“李龙锦,青榜第十!”,狄龙面色骤凝,双拳紧握。
只见他两手抬起印法急变,之前力压数十名玄宗大师兄的深红魂元尽数褪到身体左边。以眉心鼻梁为界,先是右目瞳孔缓缓出现一点紫光,眨眼扩散开来,覆盖了他右边躯体。
紫红光焰灼灼燃烧,狄龙看似气势惊人,可同样化为紫红的双目中却蕴藏了一抹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苦涩无奈以及…焦急。
身为掌座亲传,他本可以不用如此辛苦,可在池墨泪不顾阻拦宣布试剑招亲之后,在看到此地所有青壮的炽热目光之后,他不得不挺身而出。
“大哥啊大哥,小姐之意,连我都能看得出来…”旁人或许不知,可他身为两人名义上的三弟,自然一眼看出,那同样倔强的二人,不过是在赌气而已。
狄龙甩了甩头平复思绪,双目紧紧盯着数丈外与他踏空平齐的李龙锦,神情极为凝重,甚至可说难看。
他心内清楚,此时一步数丈升空而起的青年虽说看来与他修为相当,可那人却能留名青榜,即便排名最末,也当有着一身能与玄级宗门掌教宗主比肩的可怖战力。
如此强敌,在他全盛之时对上也是输多胜少,何况此时的他,为了在魁木孤卿突破完毕之前守住此届问道试剑的第一位置,已是魂元将枯、摇摇欲坠。
“不愧为掌座亲传,鏖战至今,竟还有如此气势!”后者见他望来咧嘴一笑,炽烈目光迎上那对妖异红眸,“李某也不乘人之危,半个时辰之后,你我再战”。
下方皆为魂者,虽说看不到李龙锦面上展露的强大自信,但却可感受到方圆百丈内争相涌入狄龙体内的火之魂元,嗡嗡议论随之响起。
“此人是谁?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他你都不知道?青榜第十…”
“可虽说修为相当,那叫狄龙的却是掌座亲传弟子,还身具双魂帝资…”
“这你便有所不知了,青榜号称一人可抵一座玄级宗门,除了前段时间被游魂孤卿斩于家中的熊天行外,余下九人皆是名副其实,排名靠前的五人更是战力惊人。”
……
“连我都能看出龙弟已是强弩之末,你还不让他回来!”,大殿空地前,池墨泪叶眉紧皱,一双蕴满担忧焦急的眸子紧紧盯着身侧仰头观望的蓝衫掌座。
场中只有她能看清的中年面庞古井无波,瑞凤蓝眸一片平静,“此战,是他能否看到掌魂大道的关键,为父自有分寸,倒是泪儿你…”。
“为逞一时之气竟顽劣至斯,他一个小小启魂,难道还真能夺魁?当着天下魂者说出的话,便是为父,也不好多说什么……”
池墨泪从未见过只愿称呼为“你”的父亲这般严肃,此时尽管后悔忐忑,仍旧强撑着心内最后一丝倔强别过头去,娇躯颤抖,“这不是遂了你的愿吗?还有,我…我说的话,与你无关!”。
池江寒长叹一声,把目光重新放到正在恢复魂元的狄龙身上,两只随着第二命魂化为深邃蓝色的眼眸却渐渐迷离。
“爹爹,娘亲走了!”,那一日,南州冬雪百年一遇,刚满三岁的女童也是这样的执拗神情,先是哭闹至脱力昏睡,醒来后独坐房中三日未眠。
从那以后,便再未从她口中听到过“爹爹”二字。
直到噩耗传来,他的第二命魂修至创魂,如愿以偿成了邪魂闻风丧胆的“掌座大人”,原是妻贤女孝的房中却只剩他终日守着一张冰冷画卷。
是以多年来无论她是如何荒唐顽劣,他也始终抱着“只准她欺人,勿使人欺她”的溺爱态度,连那道看似蛮横的禁足令,也是在与戮宫起了摩擦之后,深恐她遭仇家毒手才用出。
而父女二人在殿中争吵数次也不能达成一致的夫婿人选,同样只是为了她好。此时形成这般局面,连他也未曾料到。
“小柔…这么多年了,她还在恨我…”
旁人看去,池江寒是在忧心半空即将对上青榜之人的狄龙,直至狄龙魂元恢复才收回目光,不言不语。
却无人知道,缭绕这位修为天下第一心头的悲凉,只因女子一句,“与你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