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瑶本就被封印了修为,此刻与正常人一般无二,被蒙住双眼后,根本不知被带去何方,只能依稀感觉到一路向上,应该是出了地底下那间不见天日的密室,然后又坐进了一辆马车之中。

等到她眼上的黑布被揭去后,映入眼帘的却不是那个招人厌恶的萧煜,而是一个她一直刻意回避面对的人。

秋叶将她手上的截气镯取下,神色略显复杂道:“你还好吧。”

张雪瑶活动了下手腕,低垂着眼帘,“我说萧煜怎么会带我出来,原来是看在你的情面上。”

秋叶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张雪瑶抬起头,直视着这个曾经本该与自己有一纸婚约的男人,冷淡道:“叶秋,你变了,当年的道宗首徒可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

秋叶嗯了一声,平静道:“前不久我回了一趟卫国。”

“这些年在上官仙尘的打压下,叶家的境况很不好。”

“他老了,一个还不知天命的男人,瞧上去倒是像个花甲老人。”

“我在叶家住了一晚,他拉着我说了很多,放在以前,他这个叶家家主可是绝不会说这么多话的。”

秋叶极少与人当面流露出伤春悲秋的情绪,这会儿竟是有些不加掩饰的喟叹:“我也算是马上成家立业的人,这一趟回家让我想通了一些事,父辈们终究老去了,不管他们是否尽责,也无论我们愿意与否,我们都该去承担起一些事,接过一些担子,如果这叫做变,那我确实变了,而且不止是我,就是萧煜也变了很多。”

张雪瑶忽然沉静下来,少了一些怨气,多了一点谅解,缓缓开口道:“你所在的位置决定了一切,叶家的担子你注定接不过来,除非你能放下道宗首徒的身份,回到叶家做你的叶大公子。就像萧煜,他与萧烈之间的恩怨可大可小,往大了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往小了说,完全可以推到郑帝身上,如果萧烈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物,那他自然是怎么顺心意怎么来,可偏偏萧烈是他亲爹,这道坎注定只能他自己去跨过去。以前我很反感你,因为觉得你身上没有半点人气,不知该说是没心没肺,还是薄情寡义,总之我看不懂你到底想要什么。反倒是对萧煜感官不错,有股子我们年轻人该有的意气,不瞒你说,我当初也挺羡慕林银屏的,觉得能有这么一个男人,不管是否两情相悦,终归不能算是苦事。”

秋叶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问道:“那现在呢?”

张雪瑶叹息一声道:“你如今稍好一些,不过想必我这辈子都不会与你去履行那一纸婚约了。你说得对,你和萧煜都变了,不过你们俩正好反了过来,你多了一点人气,萧煜少了一点人气。现在的萧煜呐,恐怕是要让林银屏哭瞎了眼。”

秋叶笑问道:“就这么不看好萧煜?”

张雪瑶摇头道:“谁说不看好萧煜?我反而觉得这样的萧煜才能成大事,以前的萧煜能入得了掌教真人法眼?如今不但可以面见掌教真人,还被赠予了九大法剑之一西玄法剑,这就是明证。”

“只是有些可惜,他注定不是以前那个可以让女子甘心赔上一个草原和一条性命的萧煜了。”

外头,坐在车夫位置上的萧煜缓缓合上双眼,默不作声。

……

有些事,放在旁人家,可能是云淡风轻,可放在自己家,就是山摇地动了,要不怎么说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上古人皇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

萧煜没有人皇的觉悟,却有点儿情怯,故而独自一人徘徊在道术坊的长街上。

隔着一条街,就是紫荣观。没有下雨,也没撑着油纸伞,但萧煜有些没来由的彷徨。

彷徨于张雪瑶的惋惜?还是彷徨于林银屏的悲切?都不是,是彷徨于那个正在逐渐死去的萧煜。也是彷徨于这个还活在世上的萧煜。

即便是已经下定决心要走上这条注定不成功就成仁的不归路,可真正要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还是有些不爷们的犹豫。

萧煜叹息一声,穿过长街,一步一步走进紫荣观。

今晚十五月正圆,一轮满月高悬夜空,是个走夜路都不用提灯笼的好天气。

烛光悠悠,有人还未睡去。

没有人阻拦,萧煜轻轻推开房门,没让房中人发觉。

房内女子正在作画,这时候,萧煜才知道她笑她哭的时候,各有风景不同,她专心时,更动人。

画笔细描,笔尖轻灵。

画上是一个男子背着一个女子,奔跑在草原上的背影。远处是白雪皑皑,脚下是白雪茫茫。

不像是中原的水墨画,更像是西域那边的画法。

萧煜丝毫不知道她还有这般功力。

画近尾声,她单手持笔,袖口上沾满墨迹,望着画卷怔怔出神。

萧煜站在她的身后,眼神温暖笑了笑,轻声问道:“还不睡?”

女子背影明显一颤,强忍着没有回头,低声说道:“还不困。”

萧煜轻声笑道:“我本想带你带你四处走走,没想到会横生出这么多枝节,要不咱们明天……”

不过这次没等萧煜说完,林银屏已经是从中打断,说道:“这句话,你说过多少次了?我真的听腻了,总是说为了补偿我,要陪我来江都走走看看,到头来陪出了一个秦穆绵,如果早知道这样,那我宁可不来江都,眼不见心不烦。”

“你口口声声说是陪我来的,那天晚上,我被秦穆绵堵在紫荣观门口百般奚落的时候,你这个是我夫君的男人,在哪儿?对,你忙你的大事,抽不开身。可是事后,你就不能费点心思来看看我?我说不见你,你就真不来了?”

“都说山不就我,我去就山。你不来见我,那好,我去见你,可你呢?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

“我是不聪明,是傻,是笨,做不了贤内助,可你就真把我当成是个傻子,说个哄人的花言巧语都不上心,你让我怎么自欺欺人?”

她双手拧着那支画笔,泪流满面。

萧煜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林银屏松开手中画笔,用另一只袖子胡乱擦了下脸,转过身来,看着萧煜一字一句地说道:“萧煜,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觉得咱们的缘分尽了?”

萧煜摇头道:“你想多了。”

林银屏咬了咬嘴唇,强笑道:“都说江都好,可来了之后才知道这儿一点也不好,简直要让人难受到骨头里,萧煜,咱们回家好吗?”

萧煜走近她,伸出手,将她脸上的泪痕轻轻拭去,理顺她垂落在胸前的两缕青丝,整理好她的衣衫,望着她的双眼,柔声道:“再等等好吗。”

林银屏推开他,带着哭腔问道:“你的事情就那么重要吗?!既然那么重要,你又来见我做什么?”

萧煜动了动嘴唇,猛然转过身,向外行去。

似乎是不敢看到自己妻子的伤心欲绝,也怕自己真的心软答应她就此离开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