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六千铁骑护卫着一队马车出中都东门,旌旗漫天,沿着驿路径直朝东方前进。其中居中的一辆马车四马同拉,装饰以黑色调为主,肃穆华丽,甚至在马车周围的扶手上还镂刻有龙纹。驾车的是一名面容刚毅的中年将领,身着右都督官袍。能让一名右都督亲自驾车,马车中人身份可想而知。

车厢内两人对面而坐,一俗一道,道人着青袍,神色淡然。俗人着蟒袍,两条行龙栩栩如生,似是双龙戏珠,冠冕上的东珠在车厢中更是熠熠生辉,若是乍一看来,俗人的气势竟是将道人还压下去几分。

萧煜终究还是要去东都,相较于前不久的巨鹿城之行,比起去时的阵仗要大上许多,比起回来时则略有不如。说起来这还是萧煜第一次动用自己的郡王车驾,四马同拉的巨大马车比起天子六驾只差一线,内里自然是宽敞无比,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案几,可供萧煜使用。今天这张原本应该是用作书桌的案几被摆到了两人之间,同时又在上面方面放置了炉瓶三事,袅袅紫烟升腾,模糊了两人的面庞。

此时萧煜的脸色有些阴沉,不知是因为林银屏之事忧心还是因为此次东都之行忧虑,秋叶忽然睁开眼,笑道:“是在想萧烈,还是在想公主?亦或是郑帝?”

萧煜面无表情道:“在想我娘。”

秋叶淡淡道:“人之常情。”

萧煜深深看了秋叶一眼,缓声说道:“我要承认一件事,我的确算不上枭雄心性,能有今天的成就多半还是所谓的大势使然。尤其是对于自己在意的人,总是很难放下,在这一点上萧烈比我强。当然这种强不要也罢,做人还是留有一点底线的好。”

秋叶似乎是没有听出萧煜语气中的淡淡嘲讽,自顾说道:“有两种人最难让人相信,一种是精于世故,八面玲珑之人,一种就是没有底线之人,你两点都不占,很好。”

萧煜笑了笑,转开了话题说道:“当年我在我娘坟前,曾经许下了两个愿望,也可以说成是誓言,一是有朝一日要将萧烈押到她的坟前,让他亲自谢罪。很多人猜测我终有一日要弑父又弑君,弑君先不去说,只说弑父,说实话,我不敢,也不能,更不愿,我只是想让他自己到我娘坟前,诚心认错,若是我娘在天有灵,也会好受一些。至于第二则是将媳妇带到我娘的坟前,让她安心。可惜,就是这两件事,我这个当儿子的都没能做到。”

秋叶伸出手一只手,车厢内原本散乱无章的烟气似是有了灵性,绕着他的手掌缓缓盘旋,然后秋叶轻轻左右拂手,烟气消散无形,淡然道:“往事如烟,过去已经过去,没过去的终究也会过去,何必牵挂执着,徒伤心神。”

萧煜面无表情道:“没有你这样的心境,学不来,也不愿学。”

秋叶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收回手掌,让车厢内的烟气继续袅袅升腾。

萧煜深吸了一口这些紫意盎然的烟气,让自己脑子变得有些昏沉,开始闭目养神。

大郑富庶冠天下,江南富庶冠大郑,江都则为江南之首,素有雄富冠天下之称。

江都城与中都城虽然同列大郑四大都,但其中景色,委实是两个世界。中都城地处天高地阔的西北塞外,除了草原黄沙,似乎就只剩下剑戟林立,寒甲森然,铁骑铮铮。由此看来,中都更像是一个披坚执锐的甲士,刻板而无趣。

江都则不一样,一面临海,是大郑与卫国来往的重中之重,又地处东江大运河和唐江的交汇地带,天下商贾半数云集于此,其中又有举世闻名的十里秦淮,从来都是纸醉金迷,花花世界。而且江都还是出了名的“文气盎然”。视塞外为蛮夷之地的名士们蜂拥聚集在江都,书生花魁,在江都从来不缺少这样的狗血戏码。至于男欢女爱和伤恨离别的诗篇,一年怎么也得有个几百首。

当年的儒门还在时,江都便是儒门大本营,曾有过烟雨之中三十六书院的光景,东主称帝之后,也不曾薄待了江都,将其设为陪都,从来都有东都为相公,江都是娘子的说法。

兴许是江都的脂粉气太重了,一直没有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大军,先不说西北军和东北军这两支久战边军,就是相较于久未经历战事的天子亲军,也是差距颇大。万幸还有一支水师,勉强撑起门面,但也因此才有了后来中都、北都、东都各有一名大都督,唯独江都空缺的尴尬局面。

好在有个萧煜,今年的江都终于摆脱了这个尴尬局面,有了一位大都督。

说起萧煜,虽然在西北纵横睥睨,但对于江都的人来说,还是有些太远了,而且随着萧煜受封西平郡王,不少人都认为西北已定,无非是多了个藩镇藩王而已,反正已经有了个牧人起,再多一个萧煜也无妨,这天下终归还是大郑的天下。即便出了什么乱子,对于胜负也大抵是乐观的,毕竟大郑坐拥天下,以一隅之地抗衡一国,还能翻了天?所以萧煜封王,对于江都来说,只是多了一些酒后谈资,相比起西北五州乃至北地一线的人心惶惶,可谓是天壤之别。

暮色中,在东江大运河的码头上,有一艘二层楼船,更令人瞩目的是,江都城的大小官员武将,此刻竟全部集中在这个小小的码头上,其中更有正三品的布政使和正二品的右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

楼船缓缓驶离马头,两名中年人站在船上与码头上的大小官吏挥手告别。

恭送声音此起彼伏。

“卑职恭送总督大人。”

“末将恭送大都督!”

“下官祝两位大人一路顺风。”

其中一人身着正一品麒麟武官官袍,却像是立于庙堂之上的儒雅公卿,但比起朱紫加身的内阁诸老们,又多了一分锐气。另外一人则是身着从一品仙鹤文官官袍。

江都没有大都督坐镇,却设有总督,而且如直隶总督一般为加衔从一品总督。

楼船上的仆役护卫并不多,是因为那位新任江都大都督不想给人得志骄狂的印象,此刻楼船离得码头远了,时任江都总督的章传庭挥退左右,对身旁老友感叹道:“廷益兄,你此去东都可谓是春风得意,相比之下,愚兄怕是……”

趁着萧煜的东风,由江都左都督升任为江都大都督,并顶替了徐林在五大都督府中位置的陆谦淡然笑道:“伯雅兄,多虑了。虽说我被任命为江都大都督,江都总督的位子势必会被取缔,但伯雅兄你不要忘了,没了江都,还有江南。有东北三州和西北五州的教训在前,陛下势必要扶植出一个足够分量的文官来制衡越来越权重的武官,而江南本是天下粮仓,更是重中之重,所以伯雅兄你大可放心。”

章传庭点头道:“愚兄倒是当局者迷了。”

陆谦平静道:“不过这个江南总督的位子也不是那么好坐的,眼下西北局势糜烂,虽说陛下将西北五州全部拱手送给萧煜是壮士断腕的手段,避免了朝廷在西北这个泥潭继续消耗下去,但也不可避免的伤了元气。接下来若是西北再启战端,北地已经是再无钱粮可用,到时江南地区的赋税势必要拔高一大截,这样才能勉力维持秦政亲自主持的北地防线,到时候谁做江南总督都要背着个恶人名声,怕是一世清名不保。”

章传庭苦笑道:“当年萧烈执掌暗卫,无数朱紫公卿被他下了诏狱,更有被廷杖生生打死的,如今萧煜更是裂土封王,又不知让多少督抚丢了官帽子,这对萧氏父子,果然是个祸害。”

陆谦嗓音微微抬高道:“伯雅兄,慎言。”

章传庭猛然一惊,脸色略微发白道:“廷益兄提醒的是,是愚兄孟浪了。”

陆谦笑着转移了话题,说道:“年前我曾与王恺之见过一面,当时也听他提起过萧煜。只是没想到……”

章传庭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只是没想到他真的能一步登天啊,裂土封王啊,比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还要来得……大气。”

陆谦望着东都方向,喃喃自语道:“这次终于可以好好看一看这位西北王了。”

幽州总督率领五百督标营南下,他此行是代替东平郡王牧人起进京面圣祝寿。

虽然名为大郑总督,但实际上已经与牧人起家臣无异。

连同仪仗和护卫足有近千人自豫州出行。

豫州巡抚、大儒宋之行面容严肃坐于十八人抬的大轿之内,虽然比起当年内阁张首辅的五十人抬大轿差了太多,但也是蔚为壮观了。

宋之行放下手中的一本圣人典籍,叹息道:“当年在方阁老的府上见过他一面,谁能想到他竟会成为今日之巨孽国贼。”

宋之行自嘲一笑,“老夫现在也很难把当年那个恭谨知礼的孩子与现在的西北王联系起来。”

与此同时,两广、徐州、荆州、川蜀、两湖、青州等地督抚,纷纷启程。

天下督抚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