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雅,你可还记得昔日曾经说过的话?”他的声音醇迷好听,却叫她凝滞了须臾。
“什么话?”
“你说过,会随我一同回到楚国。”顿了顿,宇文霖似是叹息,“时过经年,我知道你心里早已有了另外一个人,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跟我走,不管这十年来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忘记当年承诺,一生一世都会呵护你。”
誓言如旧,可是人生不会重来。他们各自早已有了自己的生活,即便能抛开一切排除万难在一起,也会伤害他人的心。她不能那么自私。
“你的妻子……她会答应吗?”
“她是个很贤惠的妻子,我恢复记忆之后,告诉过她关于你的事,她甚至鼓励我带你回楚国。慕雅,如果是因为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信誓旦旦地说。
他或许不了解女人,才会这般信心十足。萧累玉可谓天下贤妻之典范,她尚且和她在这齐宫里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普天之下,又有谁甘心与她人共事一夫?
她幽幽起身,摘了一朵石榴花捻在指尖,道:“如果可以,当年我们就顺利离开了齐国该多好。可是既然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我宁可选择从一而终。殿下,请恕我不能答应与你离开。”
宇文霖有些失落,勉力笑道:“我知道会是这个结局,只是非要亲耳听到你说出口才会死心。十年前我就没有把握将你带走,十年之后,结果依然一样。”
最后一个在齐宫的晚上。思前想后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到延庆殿外求见。
当年她是可以随意出入这里的人,这份尊荣连身为六宫之主的萧累玉都望尘莫及,然而如今一跪几个时辰,却没有等来里头一丁半点的回应。
到她摇摇欲坠,在素琴勉力扶持下方能跪稳的时候,从殿内传出史美人黄莺般的动人歌声,那歌声给黑夜之中带来些许色彩,却给楚慕雅带来更为深浓的死寂。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何况他是君临天下的帝王。那些年轻美好的容颜自是比自己这张没有半点血色的脸更令人赏心悦目,这欢笑与绝望的鲜明对比,正正是萧累玉多年来乐见的情景。
待到歌声停止,已是万籁寂静的深夜。
“夜深了,娘娘,回去吧。”
她勉力不让素琴看见自己的眼泪,那娇柔的身躯此刻竟沉重得让人无法起身,几番下坠几乎令她骨碎魂灭,仿佛坍塌的是整个世界。
小玄,你可知我的整个世界只有你。
太康九年七月,楚慕雅一身布群荆钗,从马车上遥遥望着渐渐远去的齐宫。
一场旖旎一场梦幻,在霭色薄雾中闪烁,逝去的时光有如海市蜃楼,那高高耸起的欢愉和喜悦仿佛就在昨日,却也明白,再遥不可及了。
眼底平静得出奇,所有的留恋和不舍终将和逝去的时光一般,渐渐在心底淡然。她始知心里记忆最清晰的,也是最痛的,是他曾经在耳旁呢喃的誓言。
他曾说,我不求万岁,只求岁岁有你。
他曾说,繁华落尽,愿与君老。慕雅,你永远不要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
原来誓言沉重如斯,挥之不散,却不曾想究竟是什么在改变。相濡以沫时他曾无悔陪伴,锦绣繁华时却抵不过算计重重。
罢了罢了,此次离开齐国,所有的一切都将羽化成空,既然庄姝已成为前世,楚慕雅同样亦能活成前世。
素琴的叹息打断她的思绪:“雍王爷和秀公主也是今日启程回楚国,陛下还以为娘娘是和他们一起的,才会连送一程都不愿意。娘娘,你何必……”
“有分别吗?”她打断她的话,语调中的平静带着清苦笑意,如波毂轻轻荡开,“既然选择离开,就根本没有想过得到他的挽留。”
马车悄然前倾,她回过神来,却是季赢在前方不远处候着。
两个看似没有任何交集的人生,却不知何时起了一种莫名的眷恋。那丝眷恋并非男女之情,只是一种不舍,一种依赖,类似于曾经在生身之父楚泽芳身上感受过的东西,却又较之更深沉一些。
二人相去十步,遥遥一笑。
秋意萧瑟,在苍劲西风中烈烈生寒,布裙被长风灌起,凄美得如同画卷,在金芒色大地上傲立着。此别将成永恒,从此万里萧萧,再无重聚之日。默然许久,她涩然开口:“多谢前辈还愿意来送我。”
季赢拨开脚下芦苇,悲悯一叹:“以你的性子,是不会愿意和雍王回到楚国的,更何况雍王虽得宇文靖重用,你在他身边只会成为宇文靖制衡雍王的棋子,你又怎会如此?你决意一人离开齐国,不过是看透了宫里的勾心斗角,身心疲惫罢了。真是可笑,有些人一生挣扎其中,却还能其乐无穷。”
“人各有志,我害死敏妃,和萧累玉早已不共戴天,她会这样对我,无可厚非。”她单纯地笑了笑,“人生得一知己,死而无憾,前辈既然明白,也当知我为何决意离开。”
季赢颇有欣慰之色:“庆幸的是你还能全身而退,虽然离开了这里,对你,以及你腹中孩儿,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楚慕雅正惊奇地瞧着他,却见他神智一晃,解释道:“我只是猜的,你在宫里这么多年,受了这许多的苦,孩子始终生不下来,只有离开这里,才能保全你们母子二人。”
由始至终,他都没有提及那个人,楚慕雅却时时感觉他无处不在。正要掐指一算,季赢忽而道:“时候不早了,早些上路。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你只需记住,陛下他从未负你。其余的,即便是占卜,也未必能准。”
说着几乎是推嚷着将她送上马车,临行时最后一句叮嘱,她只觉有千钧之重,眼泪不由得伴随他的话语,落在他手背之上,激起他瞬间的沉重。他一字一字道:“不管发生何事,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
车夫一声断喝,烈马发出长嘶,身子后仰,早已飞驰而去。未几,身后传来兵器交接之声,厮杀声惊起林间寒鸦无数,说不出的悲凉。
素琴正要掀帘查看,楚慕雅按住她的手,垂泪道:“不必再看了,孟起一死,我就知道会有这个结局,这是他的命数。从此以后,这里所有的厮杀,都与我们不再有任何关系。”
“可是大将军他……”
会死,是么?她早就知道他会死,靖阳关一役本该成为他人生最后一次辉煌,然而那时的高僖并不忍心,及时将他召回,才让他安安稳稳过了两年太平人生。可是季赢知道了太多秘密,那些秘密足以让齐国从辉煌跌入地狱,因此,他的结局早已注定,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
君王的手段从来都是如此骇然。
远离血腥,就要学会残忍。她强忍着不去看那厮杀的结果,强忍着不去看季赢最后一眼,正如她强忍着不去思念高僖一样,忍让人痛苦,同时也让人强大。
不过再强大,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簌簌而来的眼泪……
十年弹指一瞬,她风华如初,痴痴望着半月谷那一片灼灼桃花。那片粉色诱惑依然动人心弦,在清风中翻涌着,仿佛从来不曾沾染世俗,独守她的艳丽芬芳。
一个粉雕玉镯的小女孩扯了她的裙角:“母亲,我想去半月河中玩水,可是琴姨不让我去,母亲,求你了。”
她目中早已没有了当年在齐宫里的凌厉,变得慈和温婉,一如当年的庄姝,与世无争。她笑着看了看一脸忧心追随而来的素琴,替小女孩整顿好脖子里翻出来的衣领,温和道:“可以,但是要听琴姨的话,不能去深水区!”
小女孩欣喜着在她脸上亲了一口:“是!母亲!”
她眼中饱含热泪,仿佛看到当年的庄姝,当年的姜氏。她们如今三人的情形,和那年未出谷的她一般无二,一样的天真无邪,一样的不谙世事。
找了棵开得正好的桃树,轻轻靠了上去,仿佛,那是他坚实的胸膛。尽管已经过去了十年,她以为可以将过去淡忘,可是直到五日前,他驾崩的消息传到半月谷,她才发觉她从来不曾忘却他的一切,爱恨原来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顷刻之间,花雨簌簌而下,漫天飘洒着粉红色的波浪,似有熟悉而久违的气息传来,然而她回头,除却几棵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树木,却再无其他。
原来忘却是如此不易,她用了十年来欺骗自己,到头来依然每天对着一棵大树独自思念着他的点点滴滴,甚至抱着侥幸,期望那死讯不过是一场梦魇,以此来安慰自己。
失落了一阵,花雨再度翻涌起来,这三番五次的不寻常终究激起了躁动的心灵,她伸手接了几片桃花,细数奇偶,以此来占卜。
吉凶尚未算出,便听得一个如同天籁的声音:“慕雅。”
那一刻仿佛花雨停止了落下,每一片都清晰可见上面的露珠,那声音一出,露珠便颤颤而动。
她激动得无法言语,迟迟不敢回头,害怕这一切仍然是做梦。她的前十八年都在做梦,以至于现实和梦总是混淆不清,然而她想着,就算是做梦,希望再也不要醒来。
她没有反应,那个声音再度响起,仿若家常,如游子归家,向家中的妻子报平安一般,寻常却让人沉迷,无法自拔。
“慕雅,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