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秀是克制不住的低咽,最后渐渐是放声大哭。
哭得累了,手拽被子依然拽得紧紧。楚慕雅将她搂在怀中,亦不能平复她秀肩的颤动。她可以理解她的心情,即便说是从地狱中挣扎而生也不为过。
宇文秀断断续续道:“慕修知道自己活不长久,便主动要求前往前线,除了能让寿王鞭长莫及之外,更想找机会到齐国跟你解释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当时女扮男装也混入了军队当中,那日齐国的季赢大将军兵临靖阳城下,本来事情能有转机,可是想不到徐谦竟将秦夫人作为人质推上城楼,以至于秦夫人为不让自己成为拖累,坠楼身亡,这才导致后面越发不可收拾的局面,而慕修也在靖阳一役中身亡。”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游夏微微凝滞,她印象最深刻的是,闻得戚柔的死讯后,秦朗也曾请缨前往靖阳,以致于连儿子的周岁宴都错过。
楚泽芳此次出使齐国,对寿王和兄长楚慕修之事只字未提,却不曾想背后竟有如此的波澜。
不仅如此,就连当年宇文赫派来齐国接宇文霖回楚国的人,路上所受伏击,也全拜宇文靖所为,为首的正是左小林。
难怪当年回楚国时,左小林曾向她致歉,让她摸不着头脑。
一切恩怨是非,早已随着两国几十上百万将士的战死,渐渐算不清了。齐国虽然获得了空前的胜利,到底还是成为他人上位的垫脚石。
齐国太康八年四月,楚泽芳病逝于回楚国的路上。
齐国太康九年五月,楚国皇帝宇文暄驾崩,太子宇文靖登基为帝,封梁国永昌公主为后。同年六月,齐国与梁国开战。
宇文靖刚刚登基,根基未稳,在永昌公主苦苦哀求下亦不敢轻易支援梁国,选择作壁上观。
“还有多少人?”楚慕雅应付了一个上午,口中含着冰块,模糊不清地问道。
素琴翻看那些递来的帖子,道:“还有十几个,有韩国公的夫人,清光禄大夫的夫人,大理寺丞的夫人……”
“挑些我认识的吧,”楚慕雅打断她,“这些人我一个都没见过,无非都是些替夫求官、或者阿谀奉承的,你去给我打发了她们就是。从前也没见她们如此殷勤。”
素琴笑道:“是呢,娘娘本来从不过问朝堂之事,前几年不过是举荐了季大将军,眼看着大将军如今蒸蒸日上,把一些两朝元老都压下了,这些承祖荫庇佑的官宦子弟自然就坐不住了,纷纷想着到前线立功,就盼娘娘给他们到陛下面前举荐一二呢!这才不趁着娘娘晋封贵妃之喜前来巴结巴结?”
楚慕雅冷笑:“真正到前线杀敌的能有几人,他们与其羡慕别人,倒不如像庆国公之子谭逸一样,自己有些真材实料,才被陛下看在眼里。”
素琴笑道:“说起来,那位谭将军运气确实不错,当然更重要的是实力,在和梁国的那几场大战上频频立功,相信此时庆国公夫人正想着如何感谢娘娘的提拔之恩呢!”
楚慕雅淡淡道:“我又没做什么,只是在陛下面前提了一提,最后决定用人的自然还是陛下,岂是我一介深宫妇人能左右的。”
素琴道:“那也是因为陛下把娘娘放在心上,只是提了那么一提,陛下便留意到他,顺便也给了他立功的机会。”
顿了顿,又道:“不过谭夫人说的那个方子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奴婢听说水银之毒一旦深入体内就很难排出,这才导致娘娘这几年……”
楚慕雅则不以为然:“我觉得这药挺好的,服了这一年多,脸色也好了起来,况且我找太医问过了,这方子就算不能清除体内毒素,也是一款极好的调理补身的方子,喝着确实比以前身体好了许多。”
仲夏炎热,到了傍晚时分才消散下去。在锦宸殿闷了一天,楚慕雅起身道:“现在日头没那么大了,我们出去走走吧。”
楚妃也好,贵妃也罢,其实在这宫里没什么分别。重要的是那个男人对她的宠爱,才让她一直有心有力和那些源源不断进来的新人斗下去。
御苑中,郭妃带着皇长子高翰在那讨价还价:“不行,我要斗蛐蛐!”
“你已经玩了一个时辰了,夫子教你的诗经会不会背?”
“儿臣不依,儿臣要斗蛐蛐!”
“先背诗经再玩,一会儿你父皇要来查你功课的,到时要是背不出来,父皇让你一个月都不准斗蛐蛐!”
听得这威胁,高翰小嘴一撅,只好万般不情愿地随着母亲朗诵诗经:“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楚慕雅瞧得有些出神,怔怔道:“当年第一眼看到风儿时,他也是这般年纪,本该也这样在母亲怀中撒娇,可我那时无用,与他相见却不能相认。”
素琴鼻子一酸,道:“娘娘……”
楚慕雅不动声色地回头,不愿意因自己的到来而打扰这缕温情。不知不觉,走到了正阳宫,恍然想到自从青女死后,她和萧累玉已经三年不曾来往了。
当下有些感慨,正要无声离去,却见到庆国公夫人被萧累玉笑吟吟送出的场景,不由得一怔:“谭夫人为何会在正阳宫出现?”
总所周知,当年萧青女落得那般下场是因和楚妃结怨,楚慕雅和萧累玉的深仇也始于那时,只要稍微有些头脑的人都应该懂得避讳。自右相罢黜以来,在朝堂上庆国公已经摆明了偏向楚妃,与左相在朝中有平分秋色之势。
然而谭夫人这番却出入正阳宫,萧累玉看起来还对她礼敬有嘉,其中原委着实让人难解。
疑虑在脑海中只是那么一闪,楚慕雅也没那么多顾忌,开口叫她:“谭夫人。”
谭夫人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嗫嚅了半日方道:“贵妃娘娘,今日好巧。……皇后,皇后娘娘有事召民妇进宫,民妇只是进了正阳宫略坐坐,正要去拜会贵妃娘娘呢!”
她脚步的方向明明是出宫,和锦宸殿的方向完全相反,这下楚慕雅疑虑更深,脸上仍和缓笑道:“夫人客气了,皇后乃六宫之主,命妇拜会也是情理之中,夫人不必如此紧张。”
谭夫人笑容僵住,杵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尴尬。楚慕雅伸手遮了遮余辉,道:“已经日落西山,看样子要下雨了,这个时候的确不宜出门,免得一身狼狈。”
说着幽幽转身,越想越觉得惊奇,回去之后,便将那张药方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想着自己吃了一年也没见什么异常,因此药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况且自己已是不孕之身,就算旁人要陷害也无计可施。最后还是放心不下,道:“以后这药不吃了,怀不怀得上孩子还是全凭天意吧。”
这几年正阳宫一向和锦宸殿井水不犯河水,但是楚慕雅却在此时骤然感觉到不安。那种不安大约是撞见谭夫人从正阳宫出来开始,却实在说不上来是何缘故。素琴只道是她疑心太重,挑了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陪她出宫散散心。
宇文秀已经完全适应了齐国的生活,虽然再没有了从前的锦衣玉食,但每天都过得充实,说起她的婚姻大事,她只是低头叹一句随缘,楚慕雅也就没再提起。
两人策马跑了一段,宇文秀率先开口:“看样子你是有心事?不知是宫里哪个狐媚子又意图勾引你家小玄了,你还不回去防着点?”
楚慕雅一声苦笑:“陛下有三宫六院,哪能防得过来?况且若是日防夜防,我岂不成了悍妇?”
宇文秀由衷叹道:“你驯夫有方,陛下对你情深意重,又许你时常出宫,好过困在那个金丝笼中,这世上不知有多少女人羡慕你呢!”
楚慕雅幸福笑意溢于言表:“如人饮水吧,最近为了和梁国的战事,陛下时常顾不上后宫,有时连觉都睡不好。也不知世人争这万人之上,究竟是为了哪般。”
宇文秀笑叹道:“或许是为了这争斗的过程吧,只是机关算尽原本就是条不归路,赢得了皇位,有时却输了民心。就如宇文靖,楚国在他的摆布下如今已是百孔千疮,风雨飘摇。慕雅,可能过些时候,我要回楚国了。”
楚慕雅收敛笑意:“回楚国?为何?”
宇文秀望着莽莽江山,道:“齐国山水虽美,到底不是生我养我的地方,父皇驾崩时我没能守在身边已是大不孝,如今楚国来信,说母后缠绵病榻,我想我终于还是要回去的。”
楚慕雅忧道:“难道你就不怕宇文靖对你……”
宇文秀爽朗一笑:“他如今已是楚国皇帝,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我存在与否,于他而言早已无足轻重,况且我还有……”说着瞄了她一眼,道,“算了,都过去了。”
楚慕雅心情低落,道:“既然如此,我派人送你回去。”
宇文秀婉言拒绝:“不必了,再过不久,有人会来接我。”
几日后,齐国大捷的消息传到邺城,却是举国一片默哀。
那天,高僖的脸色异常阴沉,将奏疏扔在地上,道:“这个谭逸是要效仿杀神白起吗?竟然在野水屠尽了梁国已经投降的七万俘虏,导致民怨沸腾,人心惶惶!传了出去,以后遇到我齐国大军,谁还会投降,必定死战到底!”
季赢细想了想,道:“当年梁国永昌公主利用我齐国质子,挑起齐楚两国大战,军民死伤无数,谭逸屠杀俘虏的借口也是在此。陛下,此事传得沸沸扬扬,都说与贵妃娘娘脱不了干系,是为了报当年质子之仇,有意指使谭逸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