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楚泽芳年迈的身躯好不容易登上高阶,跪在殿外,颤抖着双手奉上一个大锦盒,打开一看,里头装的竟是楚国护国大将军徐谦的人头。

楚慕雅有一瞬间的骇然,楚泽芳咳得厉害,费力道:“让陛下和娘娘受惊了。这是蔽国护国将军徐谦,因太子妃徐氏暗杀质子,徐谦明知其事而未阻拦,有不可推卸之责,君上已命徐氏自尽,并将护国将军徐谦枭首示众。太子被废,发配到三千里外的岭南,终生不得回京,还有……还有这一年多来贵国攻陷的城池,君上命老臣将这些印鉴一一奉上,希望齐国能就此罢兵。”说着,咳嗽起来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楚慕雅喉头哽咽,如此丧权辱国之事竟派一向对楚国忠心耿耿的父亲来做,这是何等的讽刺意味。宇文暄此举亦是告知楚慕雅,做人不能太忘本。

她终忍不住落泪,道:“父亲一路舟车劳顿,还请前往内殿休息吧!”

楚泽芳却是推拒:“老臣乃楚国外臣,不敢进娘娘内殿,说完这些话,就会回到驿馆,还请娘娘容老臣说完。”

楚慕雅已觉难堪,涩然道:“父亲有话请讲。”

楚泽芳深深地看着她,高僖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起身道:“朕还有些事和皇后商议,先走一步。”

楚泽芳老泪纵横,责怨道:“想不到,真是想不到。慕雅,一别多年,我们父女二人再见,竟是今日这等场面。如今该叫你姝儿才对,你虽然不是楚国人,不必考虑楚国情面,但是你不要忘记,你现在这副身体却是土生土长的楚国女子。俗话说嫁鸡随鸡,你愿助你夫君成就一番霸业是你的事,又何必拿自己的娘家作为垫脚石来助你登上高位?楚国是有负于你在先,可是你背叛楚国在后,这其中的代价,却是两国成千上万的百姓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秦风的性命是命,难道齐国两国百姓和将士的性命就不是命吗?一将功名万骨枯,你若野心未泯,为父愿意用性命来成全你,可是到头来你又得到什么?”

楚慕雅已是泣不成声:“父亲,我……”

“慕雅,罢手吧?放过你的母国,放过那些无辜的百姓。”

楚慕雅抬眼看着他:“父亲可知,女儿终生不可再育,秦风是女儿唯一的儿子?”

楚泽芳摇头:“秦风乃卫女之子,你若是庄姝,便是意在挑起两国纷争,和卫夫人无异,她便是你的前车之鉴,你可明白?”

楚慕雅肃容下跪,行了一大礼:“女儿不孝,请父亲怪罪!”

楚泽芳搀了她起身:“慕雅,记住,你此生只能是楚妃,绝不可再成为庄姝。既然是楚妃,便要时刻记住你来自楚国,那里是你的娘家。”

楚慕雅郑重点头。

看着他行走起来十分吃力,楚慕雅本想扶一把,却被他拒绝:“你我如今身份悬殊,老臣乃楚国使者,是为止战而来,你若真心为父亲着想,就劝皇帝陛下与楚国重修旧好,这样,为父才能老怀安慰,到了地底下也有脸见列祖列宗。”

楚慕雅眼泪潸潸而落,望着父亲艰难的背影步步前行,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歇上一歇,不由得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每每静下心来,父亲苍老的面容就在眼前,楚慕雅只觉内疚,心中生出许多苦涩。

挑了个高僖不在宫里的日子去驿馆看望时,楚泽芳已是卧床不起,咳嗽得越发吃力。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绢中那抹殷红拢入袖中,劝道:“为父没事,不过是些老毛病,你不必担心。”

为了表示自己立场,楚慕雅只好假装没有看见他咳出来的血迹,坐在他身边道:“你我父女好不容易团聚,不妨多在齐国住些日子,也好让女儿尽孝。”

楚泽芳摆了摆手,凄凉一笑,脸上沟壑越发地深:“罢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为父还要赶紧回去。”

楚慕雅不解道:“止战一事陛下已经同意,有什么要紧事,非要赶在这个时候?”

楚泽芳叹而不答,她忽而意识到什么,一阵心酸,眼泪就簌簌而落。

苍老的手替她揩去腮边泪水:“慕雅,你不必难过,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父亲的病已经拖了许久,能在临了时看到你,已是了了一桩心愿。”

楚慕雅勉力挤出一个笑意:“女儿送父亲回去。”

楚泽芳摇头:“你有这份心意,为父与愿足矣。”继而对着窗外叹道,“但愿从今往后,天下再无战乱。”

楚慕雅垂眸,须臾问道:“太子被废,不知楚国陛下意欲扶哪位皇子上位?”

楚泽芳颤颤起身,道:“既已远离朝局,又何必管他日后归属。慕雅,听父亲一句话,齐国皇帝如今宠你爱你,但你万不可涉入朝局太多,否则,便是作茧自缚,明白吗?”

他似乎话里有话,但却说得不大明确,再问时,他已经双目微阖,发出微微的鼾声。

其实他不说她也明白,以目前楚国诸位皇子的实力,自然是一直被放逐的寿王上位的机会大些。哥哥楚慕修一直跟随寿王,按理说寿王上位,他也该回到郢都侍奉在父亲膝下,偏偏父亲对此事只字未提,让人好生费解。

出驿馆时,天色已晚,刚上了马车,感觉座位底下有什么东西,忙喝道:“是谁?”

却是一个女子躲在车辕下,眼中充满了祈求的哀色。侍卫在外面听得她这一喝令,顿时精神抖擞:“娘娘,发生什么事了?”

楚慕雅尽快平复了一下心境,对外面道:“没什么,赶紧回去吧。”

将轿辇直接抬到锦宸殿,散去所有人后,她才对里面人道:“这里安全了,秀公主,出来吧。”

春雨含潮,已回暖的日子却较冬日里更冷。然而从宇文秀口中,却带来了更为寒冷的事实。

那还是在五日后的深夜,宇文秀在这个时候清醒过来,然而小脸依然苍白得如同经历一场浩劫。

游夏放下孩子进宫陪伴了五日,她才从高度警惕中逐渐放下心来,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们这几年来楚国发生的事。

高僖平定东胡之乱如此迅捷,是宇文靖未能料到的,大感受挫的他带着梁国永昌公主回到楚国,开始将目标放在争夺太子之位上。

楚慕雅还记得,那位永昌公主是当年梁帝准备献给高僖的礼物,最后因为一场“小产”,导致借兵不成,两国结秦晋之好的愿望也便就此作罢,最后不得不向远在楚国边境的宇文靖借兵,这才解了梁国燃眉之急。

然而永昌公主与宇文靖成亲之后,一向善谋心计的宇文靖参透了其中原委,并且那次济州地震,楚慕修曾在济州亲眼见过高僖和楚慕雅,回边境后无意中说起,两人并无半点失子之痛的哀痛,这下永昌公主才大呼上当,并从此耿耿于怀。

加之东胡之乱,楚慕雅对于择齐还是择楚的问题上立场明确,导致宇文靖一败涂地,更心生报仇之念。

庄姝就是楚慕雅的事实,本来这世上没几人知晓,除了高僖之外,第一个知道此事的就是高俨。那次高俨与秦太后密谋起事,在那之前也曾经找过宇文靖,打算与楚国联手,共同将高僖逼下九五之位,但是宇文靖却受边境影响,对此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却无意中得知了庄姝的这个秘密。

众所周知太子宇文赫对楚慕雅的深情,而太子妃徐氏又是善妒之人,这个消息由永昌公主口中传到徐氏耳中,徐氏当晚就雇了杀手到驿馆刺杀秦风和戚柔。年仅十岁的秦风尚在睡梦之中,被戚柔惊觉,替他挡下了暗器,秦风惊醒之后则跳窗而逃。

毕竟是个十岁的稚子,又是半夜三更,他根本无所适从,恰巧被夜间巡防的楚慕修救下。但楚慕修一心忠于寿王,对于此事也没有半点隐瞒。谁知宇文靖为了坐实宇文赫杀害质子的罪名,在酒菜中下毒将秦风毒害,让楚慕修措手不及。为了掩盖这一真相,宇文靖自然视楚慕修如鲠在喉,几欲除之而后快。

闻得这个惊天消息,楚慕雅如遭雷劈,怔了许久,冷静问道:“既然刺客并没有取风儿性命,为什么宇文赫还将这个罪责全部揽在自己身上?”

宇文秀哽咽道:“一来,刺客没有完全任务,回到东宫同样是死罪,既然秦风已死,他就算任务完成,自然不会去计较是谁下的手;二来,就算太子哥哥与徐氏长期不睦,毕竟徐氏才是他的发妻,妻子犯下如此大错,他不愿让徐氏一人承担,这才将谋杀质子一事揽下。”

楚慕雅几欲晕倒,被游夏扶住:“娘娘当心身子。”又问,“不知公主又如何到了齐国?”

宇文秀眼圈微红:“我是跟随国相的使者团来的,一路上我都躲在马车车厢里,除了国相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他每日给我送水送粮,这才熬到了齐国。”

游夏扶了楚慕雅坐下,她眼睛空灵,须臾道:“我哥哥呢?他在哪里?”